曾经有过那样的布拉格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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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过那样的布拉格
　　□周春梅
　　
    在旅游爱好者的眼里，布拉格是一处胜地：教堂、城堡、广场、大桥……
　　在文学爱好者的眼里，这座城市则和这样一些名字连在一起：卡夫卡，里尔克，昆德拉……
　　浪漫，神秘，瑰丽，人们将自己的种种想象赋予这座古城，而真实的布拉格，则湮没在这些诗化的想象中。
　　1952年11月，布拉格的一个夜晚。一位妻子在广播中听到她分别近一年的丈夫的声音。这是这一年来，她第一次听到那曾经朝夕陪伴她的声音。那声音单调，紧张，不自然，像在背事先写好的稿子，中间时有停顿，似乎是在努力回忆稿子的内容，然后，那机器人一般刻板的声音又响起了。
　　那声音使妻子觉得陌生。那声音叙述的内容，则更令她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人诽谤自己的父母，承认自己入党是为了叛党，承认自己把所有精力用来制造阴谋，蓄意破坏，承认自己战争期间曾在伦敦接受间谍训练。而事实上，他的父母是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死去；这些年来，他不知疲倦地用自己的经济学知识为党工作，几乎没有个人的休息时间。而整个战争期间，他都被关在德国的集中营里，“间谍训练”使这份供词成为卡夫卡式的荒诞想象。
　　这位妻子名海达，与丈夫一样，是集中营的幸存者。丈夫名鲁道夫，曾任国家外贸部的副部长，因卷入著名的“斯兰斯基案件”，于1952年12月3日被处决，处决方式为绞刑。逃出了集中营的毒气室，鲁道夫以洁白的理想主义、苦行僧般的勤奋工作将自己送上了共和国的绞刑架。这又是卡夫卡式的荒诞情节。
　　这荒诞，或许正是被想象湮没的真实之一种。
　　读《一九八四》时，我常忍不住去想象，对我来说，那个令所有人闻之丧胆的“101房间”里，究竟是什么？
　　——这只是我的想象。而对海达来说，这不是想象，是超出了她想象的现实。从不说谎的鲁道夫，从不考虑自己的鲁道夫，在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就爱上了她，耐心地等待她长大的鲁道夫，在“101房间”里究竟经历了什么，竟至于幻化为那样一个陌生可怕的声音？
　　1963年，一份名为《党内交流》的内部文件宣布了答案：审讯期间，当局使用了惨无人道的各种酷刑，受害者不仅遭受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还被强制灌药。这份文件有严格保密的禁令，但依然在第二天便传到了海达的耳里。海达所面临的最棘手的难题，是如何将这个荒诞的故事告诉天真的儿子。
　　或许连酷刑也可以不使用。摧毁一个人的意志，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困难。人的肉体是柔软的。人的情感更是柔软的。意志不能独立于肉体，柔软的情感则更有消融坚冰的力量。从不考虑自己的人似乎有钢铁般的意志，但如果威胁是针对自己最爱的人呢？革命的大熔炉销骨铄金。临刑前的夜晚，海达终于见到了鲁道夫，她望向他的眼睛深处，“那里没有绝望，没有惧怕，只有奇异而遥远的宁静。那是一个人在痛苦最深邃处寻找到的宁静。”而对海达来说，那个夜晚从未结束，生活继续，背景却永远是那个寒星闪耀的夜晚。
　　我有学生曾以“布拉格街头的鸽子，田野边的菖蒲和星光，穿行于古堡雉堞间的风”一组意象放在作文开头，增加诗意。语言可以营造如梦般轻盈的诗意，却也可以刻录沉重的历史，在“暖风熏得游人醉”的今天，带来几分促人清醒的寒意。《寒星下的布拉格》中，海达多处提及语言这一常被人忽略的力量，“一旦一个思想，或者一件事物被语言表达出来，它便获得了独立的存在。”正因为此，“那些从不忌讳做坏事的人，对于文字的力量却万般的惊怵”，“语言——它们是那些无法自卫的人仅有的武器”。
　　我们手头仅有的武器，不应只被用来营造诗意甚至幻象。被称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的阿赫玛托娃，早年的诗作偏重个人抒情，优美细腻，却也曾遭受“褊狭纤巧”的批评。经历了三十年代的肃反之后，她写下了力达千钧的长诗《安魂曲》。在《代序》中，她回忆了在列宁格勒长长的探监队列中的一次经历：“一个站在我身后的女人，嘴唇发青，当然她从未听说过我的名字，她从我们都已习惯了的那种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凑近我的耳朵（那里所有人都是低声说话的）问，您能描写这儿的情形吗？我就说，能。于是，一丝曾经有过的淡淡笑意，从她的脸上掠过。”
　　每个民族都应当有这样的记录者。他们以不同的文字形式，回答那些发青的嘴唇，实现“能”的允诺。
　　（《寒星下的布拉格：1941—1968》，（捷）海达•科瓦莉 著，张芸 译，花城出版社2014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