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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以鬯的故事新编:诗意重述中的香港真实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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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11 19:26:1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刘以鬯的故事新编:诗意重述中的香港真实

作者:阿莫

      

       不久之前,香港作家刘以鬯的小说集《迷楼》正式出版,收录了他创作的30篇中短篇小说。这些故事跨越了漫长的数十年岁月,展现出斑驳却地道的港式文学特色。其中的古代故事新编表现尤其出色,在传统民间传说和戏剧的故事框架及意象空间内放入了现代人的焦虑,欲求和中外文化冲撞,写得既新又旧,趣味横生。

       妖精的嘴,像啄木鸟的嘴。和尚的身体,像树干……完了,秘密失去掩蔽。所有的防卫都被消除。是唐僧背弃了佛祖抑或是佛祖背弃了唐僧?唐僧心一横,睁开眼来仔细端详这个美丽的妖精,既是最后的一刻何不趁此多看几眼……

      刘以鬯的短篇小说《蜘蛛精》取材于《西游记》。在《西游记》中, 美色当前的唐僧向来都能坐怀不乱, 无论是女妖精还是女皇帝都对他无计可施。《蜘蛛精》里,唐僧却被刘以鬯还原为一个具有血肉之躯的凡人。出自人本性的欲念被佛教的禁欲观念所严重压抑,在面临蜘蛛精引诱的特定场景中,佛性与本性便发生了巨大的冲突,唐僧的无力防守以至节节溃败过程并不悲壮, 甚至狼狈得近乎渺小, 然而这场心理战争却真实得让人惊心动魄。

       小说故意设计了徒弟们的缺席, 而唐僧却仍始终把得救的希望寄托在徒弟们身上, 仿佛不借助外力的救援自己便没有逃出生天的希望。他紧闭双眼反复告诫自己:“她是妖怪不是美女”,力图于慌乱中寻找自我规约。但脑海里想着刚才看到的妖精美丽的外形、熠熠似宝石的眼睛,白嫩透红像荷瓣的皮肤。“她确实是很美的。笑时窝现。”一边想着一边使劲念“不要看她绝对不要看她……”却又意识到“很香……很香那是一种奇异的香味……从她身上发散出来的”。

       推动情节逐步激烈化的并不是唐僧与蜘蛛精, 即传统中人与妖魔之间的矛盾, 而是唐僧内心欲望的“爆发”与“克制”之间的斗争, 蜘蛛精充当的仅是外在诱因而已。唐僧的自我告诫实际上只是他羸弱的自欺,战胜唐僧的并不是蜘蛛精,而是他自己的欲望。由此,这篇有趣的小说完成了对正邪、善恶斗争的神圣性和严肃性的消解,唐三藏在慌乱中睁开眼睛,完成了由“色戒”到“色诱”的归结。

       刘以鬯所书写的现代版新编故事中,情欲缠身的不仅是唐僧。短篇小说《崔莺莺与张君瑞》以中篇小说《寺内》是对古典名剧《西厢记》的改写。尽管有着突破封建束缚的追求,古典爱情故事却都纯洁无邪,好像与“欲”无涉。 但在刘以鬯笔下,红娘读了张君瑞的情诗后就“渴望有一只粗暴的手”,而年轻貌美的崔莺莺更是早就春情勃发。

       “崔莺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脑子里充满不可告人的念头。她想着牡丹怎样沾了露水而盛开。”

       刘以鬯生长在在中西交融,文化冲撞的年代,尤其是产业结构和文化结构发生过多次质变的香港,作为20世纪的逃生门, 既接纳晚清遗老, 既直接延续民族文化传统,又吸纳新感觉和现代派。

       面对着种种传统性的消解和现代的复兴,故事新编这种华洋融合,古今交错的文学形式是当时一大特色。同时代的作家,如鲁迅,汪曾祺等等都做过类似的尝试。不过,独特的是,在其他作家几乎都选择重述情节的新编手法时,刘以鬯却不拘泥于写实主义,采取锐意的叙事实验, 广泛尝试现代主义、 后设、 意识流、 零度写作等先锋手法,强调个人的感受性而非对人类共同经验的传达与诠释。刘以鬯一再重申:“今天, 年轻男女在写作时忘却了人类内心冲突的问题。 只有这个问题才值得写,只有这个问题才值得受苦与流汗;所以只有写这个问题才能产生好的作品。”于是,他如同博尔赫斯一般,用内心写宇宙,从一花见苍生,始终关注的是人的内心隐秘和真实,由此试图在错综繁复的思绪中碰撞出奇妙的世界。

       垂柳的指尖轻拂舱盖,船在雨的漫漫中划去。于是,简短的谈话开始了。 他说:“雨很大。”她说 :“雨很大。”舱外是一幅春雨图,图中色彩正在追逐一个意象。风景的色彩原是浓的,一下子给骤雨冲淡了。

       刘以鬯笔下许仙与白素贞的相遇仿佛依旧如原作那么凄美,但这篇小说《蛇》中的白素贞是一个多情善良的普通女子。许仙幼年曾被蛇咬,并在右腿上留下一个酒盅般大的疤,从此患上“恐蛇症”,见到粗麻绳或长布带之类的东西,就会吓得魂不附体。与白素贞结婚后,许仙听信冒充法海的无名和尚的杜撰谗言,以为妻子是蛇精,费尽心机设计让她现出蛇形。当小题大做之后发现床上的蛇其实只是一根腰带。从古到今白素贞和许仙这一爱情神话的典范意义被彻底解构,取而代之的是描写许仙病态心理的离奇故事。

       《白蛇传》的矛盾根源在白素贞是妖而非人。许仙对素贞的恐惧、猜忌, 对法海的轻信; 法海与白、青二人的轮番斗法, 都由白素贞“妖”的身份引发。但在《蛇》中,面对身为凡人的白素贞,许仙依然心存猜忌,惶惶不可终日, 杯弓蛇影,矛盾的根源由素贞的身份转变成了许仙的心病。

       “那条蛇不再出现。对于他,那条蛇却是无处不在的……白素贞的体贴引起他的怀疑。他不相信世间会有全美的女人。”

       因为太完美了所以一定是假的,因为太相爱了所以必然有其矛盾,多疑的许仙在彷徨的尘世中,不相信完美的爱情存在。这种失落和悲观主义的青年映射出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中迷惘青年们的群像,对于他们来说,十全十美倾尽全力的爱情故事只属于早已消失的传说,在水泥森林里难觅踪迹。这种以古喻今,映射当代香港社会现实面貌的小说刘以鬯写过不少,最明显的是重述的现代版苏三故事《移居香港后》。

       十二点整,长短针在接吻,听着天涯歌女的苏三对镜而照,发现额角上的皱纹,心想“怪不得金龙要变心了”。

       短短几句话,道破了种种混沌又爱恨纠葛的情状:充满物欲和资产阶级审美的歌曲,女性的被物化和自我物化,爱情的稍纵即逝……无一不和当时的香港社会紧密相连。金龙和曼丽的婚外情,两位女人同时毒杀一个男人的巧合剧情也都属于非常典型的都市情仇小品,充满了希区柯克式的戏剧化张力。

       正是因为如此,刘以鬯的小说才能让传统、现代与后现代既尖锐冲突又和谐并存。 透过这些精致荒诞又曼妙动人的文字,仿佛可以看到古老和现代交融的香港:跨国公司、警察局敬奉关公财神爷, 电视连续剧开工要烧香, 古老风水命相馆里有电脑测算。传统特色根深蒂固,但任由后现代实验纵横驰骋的香港文化和许仙脆弱的内心一样,和崔莺莺勃发的爱情一样,和唐僧纠结的欲望一样分裂游离,纠缠难解,让人沉迷又充满困惑。刘以鬯不由得借苏三问:“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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