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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艺版《贵妇还乡》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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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10 17:22:2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们一思考,迪伦马特就发笑ZT
北京晚报
人艺版《贵妇还乡》
  1982年,我还是被父母扔在一个即将转产的深山军工厂里的小屁孩儿,由蓝天野导演、朱琳和周正、吕齐主演的《贵妇还乡》在北京连演35场,轰动一时。当年在观众内心产生的悸动可想而知。三十三年之后,人艺新版的《贵妇还乡》再度上演,由陈小艺和濮存昕主演,导演仍旧是蓝天野,堪称盛事一桩。

  坐在黑暗中,心无旁骛,我没有一秒钟想起陈小艺或濮存昕,一秒钟也没有游离开小城居仑的地界。悖谬的是,剧中的克莱尔几近讽刺之能,见面就让她的七、八、九任丈夫做思考状,“再使点儿劲”,而我却不由自主地在这样做。狡猾的克莱尔,这个当年在康德拉村的树林里红发飘飘、精灵般充满活力的小女孩,以后在阿富汗飞机失事、车祸和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下,都能爬出死主之口、几乎是半个机械人的亿万富婆,仍然有着把控这个世界的魔力。

  人的记忆和希望真是两样奇妙的东西,它们好像才是人存在的全部。伊尔在听说克莱尔富贵返乡的时候,还寄希望于她给这个饱受饥饿与失业的破败小城投上几百万,在众人面前津津乐道于当年的情事,却完全忘记了自己给克莱尔造成的伤害。

  爱情—对于伊尔,自从他找人作伪证、否认克莱尔肚子里怀着自己的孩子并败坏了她的声誉,转而迎娶杂货店店主的女儿之时,就已经不复存在。对于克莱尔来说,她的爱情依然活着,栩栩如生,却已经异化成仇恨。痛苦的誓言使她终变成了雷伊丝、美狄亚的化身。

  记忆在两个人身上发挥的作用也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搁置沉溺于儿女双全的小店主的平稳生活,掩耳盗铃地做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另一个则在风云诡谲的世间沉沉浮浮,生生死死,呼风唤雨,但是两者都注定要在无暇爱情的初始之地和刻骨铭心的背叛之地重逢。

  “我们的理智所照亮的只是世界的一个极微小的片面。在世界边缘的那些昏暗区域里潜藏着宇宙间全部的荒谬怪诞。”迪伦马特如是说。

  克莱尔和伊尔的相互对立和依存的关系,恰好就是这种荒谬怪诞的投射,顺道卷起一阵风暴,让整个居仑小城的民众也跟着一道疯狂甚至杀人,全都做了隐形的刽子手,连同市长,警察,医生,教师,牧师,画家,外来的新闻记者,无一例外。进而,还有台下的观众。

  虽然知道迪伦马特的心灵盘踞在剧场的黑暗上空,人们一思考,他必然会发笑。可是仍旧不断地问自己:我是不是也想着让伊尔为他年轻时的冷酷无情付出代价,而这岂不是克莱尔所要求的“公道”之中合理的部分?如果真的有这样一桩买卖,一个人的死—而且看起来他的死理所应当,虽然罪不当死可也该受惩罚—我是不是也会动心,盼着有人出手,盼着做成这桩生意,而且已经开始提前透支那个人的生命,按捺不住地给自己买双新鞋、整形牙齿、报个了文学进修班什么的?如果是我做下伤害人的事,我会选择自行了断还是公开审判?—昨日背叛他人,今日享受成百上千倍的背叛,是否仍旧会冷静地坚持公开审判?如果我是那个受到侮辱与损害的人,那么是不是也会发下毒誓,酝酿复仇并一心得偿所愿?

  假设这一切不仅仅是一场戏,那么,疯狂复仇的“克莱尔”是谁?被大众不知不觉中杀死的“伊尔”又是谁?最终获得心满意足的又是谁?

  在迪伦马特的作品中,每个人所要应付的既是现实压迫,更是心念绵延的因果,而后者显得那么不可捉摸。特别是火车站一场戏中最为明显。牧师劝告伊尔:你赶紧跑吧,我们是靠不住的!但是在重重的送行人群当中,伊尔却无法挪步。这里是真正的包围和堵截吗?还是因为恐惧压倒一切,使他无法挪动半步?伊尔终究没有上车(这让我想起迪伦马特的小说《抛锚》中的阿尔弗雷·德特拉普斯,或是《诺言》当中的探长马泰依,他们最终选择只对内心负责,哪怕放弃生命或是以消耗一生为代价)。

  这是一个奇妙的转折点—在这一瞬间,我恍惚觉得整出戏不过是属于伊尔的一场或早或迟、或这样或那样,终究无法避免的噩梦。但迪伦马特没有沿着伊尔的内心视角走,而是让显而易见的世界稳步继续,而人类发明的这一套现实世界的标的物—妻儿,市长,警察,教师,牧师,医生,这些家庭和社会的角色都在明示现实的坚硬和强大,虽然这个现实是如此道貌岸然、呼啸来去和幽灵般荒谬。

  迪伦马特六十多年来始终生活在瑞士伯尔尼地区,这是一个举世公认的稳定安宁的地方。伯尔尼市,他在此读书,学习。从山顶俯瞰,一条碧玉般的河流蜿蜒环抱古城。爱因斯坦也曾经在伯尔尼的专利局工作,他的公寓就位于城中心临街的二楼。也许,正是这种外来者看起来十分完美的地方,它的冲突感反而更简洁,尖锐和直接。反映出来的不是一种外在世界的动荡,而是一种精准的心智冲突,一种强烈内化的失衡,与外在世界成反比。

  迪伦马特让人们去思考爱情和婚姻啊,资本啊,司法啊,乃至艺术、文学和理想、良心等,这些价值观念的名词,它们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一面又在不动声色地瓦解这些名词,就像太阳下的冰块,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的,在古老的群盲鼓动和贪欲腐蚀下,它们变的什么都不是。

  看看居仑城的人是多么欢欣鼓舞于此,一旦经济腾飞,似乎什么问题都会远遁,万事大吉。裹了新裘皮大衣的妻子和开着新小汽车的儿子,不会想这是丈夫和父亲的命换来的,透支过着新生活的人们,不会去想消费背后的真实意义。

  克莱尔“有钱就是任性”的奖惩机制令人毛骨悚然,它足以撬动一个看似完美、精密的价值体系,人类千百年的智慧精华瞬间就能不动声色地土崩瓦解。

  在所谓文明和发展背后,古老的人性似乎依然故我。作为个体的人,犹如一条小蛇,因为饥饿便能随便咬住什么,也许是自己的尾巴,就这样不断吞噬,不断自我满足。

  一条线是内心运作着的不变因果,一条线则是现实的强大群盲意志,两者之间的互动构成了大为刺激和喜剧色彩的荒谬感,而这种荒谬感带给人的是一种真正的思考,也是真正的释放—而后,把这种轻松和深思带回到剧院散场之后的各自生活中去。


  对比当年的版本,不难发现,新版显得更活跃和自在,让迪伦马特和他的《贵妇还乡》保持了人艺版特有的生命力。语言的魅力特别明显,表达更口语化,更自信,每一个词语和声调背后都有亲历其意后的体验支撑。当年也许略显犹疑的关节,现在则无需着意,因为现实的荒诞感已经变得更加支离破碎和日常化。观众跟这个故事的现实隔阂几近消弭。死亡步步紧逼,而喜剧感的营造则显得克制,整出戏演绎得非常贴切,明快,轻松,这种魅力足以与电影争锋。

  克莱尔的复仇形象固然有古希腊戏剧的力度,然而,庸庸碌碌并只能被动接招的伊尔似乎离我们更近,他把自己的过去开释为“年轻人都会干的荒唐”,可是,扭转的代价之大远超预期。

  想来,伊尔只是我之前看到的东四环化工桥附近的那些小车当中坐着的某一位,我们各自都有一个看似美好的小小目标,却最终造成万马奔腾、拥塞入壶口的纠结景象。当然,那时我也置身其中,正在奔赴《贵妇还乡》上演的人艺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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