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散文：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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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天气颇为反常，在漫长的夏热和骤来的凛冬之间，秋天一跃而过，期待中随秋天而来的幸福感，顺势跃窗而逃，饶是素来不爱打扮的本人，像摩登女一样一日一换，也没把新衣服都穿遍。



惨遭连累的，还有桂花。从九月开始，鼻子就开始等着，但迟迟没闻到木樨幽香，到了十月，寒潮几缕，桂花总算小规模开了，香气还没来得漾开，就被紧跟上来的强冷空气逼退——桂花本来花期就短促，最初，含苞如金粟，细密黏枝，开始隐隐放香，隔日，是微绽如花钿，眉目清秀的小花，簇生于叶腋，清香不绝，强劲地发送着秋消息，再过几天，就寂寂萎谢了。



平心而论，桂花生得不美，这点它不如同样以香为魂的梅花，梅花本身有观赏性，除了香气清绝，花型也清丽脱俗，花枝又遒劲入画，除了鼻嗅之外，还能眼观。桂花叶子一副粗笨相，又是灌木，树枝也矮小平淡，颜值巅峰时，也就是小家碧玉的秀气：“绿玉枝头一粟黄”。



这样的配置，自然不能像大多数春花，比如牡丹和芍药那样，以带点兵气的华丽，侵略性的美，迅疾攫住观者的心——每年春来我都订牡丹，有牡丹在案的夜晚，窗纱里漏下月光，映着绢质花瓣的霞帔雪肤，花明月黯，美不可言，连夜里上厕所路过花瓶，我都要喵上几眼，那种几乎要掐秒计算的盛大美丽，让我焦虑，美的流逝，是手心滑下的流沙，那么具体。



而桂花之美，却在于“暗香”。



回想一下今年与桂花的几次相遇：国庆节，因疫情不敢远游，和皮皮去体育公园，我们都不喜欢商场，更乐于在山水间闲逛。吃完烤肉出来，大约六点，秋分已过，天黑得很早，西风凄紧，我们裹紧单衣，微瞑夜色中，只见苍绿山廓微微起伏，空中有发光风筝，在暗蓝的夜中闪出一串小省略号，高高低低的山坡上，有人搭起帐篷，点了蜡烛在吃晚餐，烛影摇红，山顶随风飘来悠悠的萨克斯风。我和皮皮穿过百日菊花丛、乱子草丛，突然有淡淡甜香，隐约如耳语，似有似无，我对皮皮说：“是……桂花？？”待确定了，苍茫夜色中，哪里能寻它呢？



另外一次，我们去附近的公园爬山，照例找猫玩——很多公园都有长年盘踞的野猫家族，常去也能混个脸熟。古林公园有鸡蛋一家，里面有几只颇为亲人，有只温柔软糯的小橘白，浑身上下都是浑然匀质的浅黄色，我们叫它“蒸鸡蛋”，另外还有只更小一号的橘白，也眉目楚楚，总是泰然地立在人前，和我们互相打量，我们叫它“小蛋饺”，另外还有毛色更深的大猫“鸡蛋糕”，不过它总隐于树丛深处。那天在古林，我们正好遇到了“蒸鸡蛋”，就和它闲聊:“咪咪，你在干嘛？吃过了么？”，“喵喵喵喵喵”。“晒太阳呢？天冷了是吧？”，“喵”。



突然，若有若无的，我们闻见几缕桂花甜香，我和皮皮用鼻子四处嗅，逡巡气味线索，走过了残叶枯柯的荷池，在树篱里鸡蛋家族的跃动声中，一路追踪到盆景园，园子门口的木架上，有一挂硕大的紫藤混着木香，在初春花开时，黄紫相间，一架流金间紫玉，蔚为壮观，我每年都要来探花，顺便看看摘一朵要罚四百块的硕大牡丹。但秋日是盆景园的冷落时节：牡丹全谢，紫藤无踪，一个人都没有，四下静极，找来找去，这香气原来发自园子深处一棵巨大的丹桂，这棵树腰身粗壮，满树累累红金，甜香丝缕不绝，淡贮幽栖，我深深叹服着它的“君子藏器”。



因为缺少夺目的美，拿桂花做花材的插花作品，也很难实操，我见过一个“月中仙”，插得倒有巧心——秋分前后的插花作品，通常是写实造景，比如以红白花为主角，凸显“红蓼稀，萍花白”、“八月寒芦花，秋江浪花白”的萧瑟之意，或是用成熟稻穗及红果，来表现秋收丰登之喜悦，又或是选用菊花、木芙蓉之类拒霜耐寒的秋花，以暗喻人的不屈气节，而那幅用桂花为主角的插花作品，是以中秋为主题的心象花。把一枝桂花拗断，插在挖空的柚子皮里，桂花本不美艳，柚子皮又是吃剩的弃物，但是以柚子皮象征圆月，桂花喻中秋，确实是低成本的巧思—在中国文化里，桂花自古就和月宫这个意象相联系，月中有桂，而嫦娥居住其中，又比如中国西西弗，也就是吴刚砍不完的桂花树，这是利用桂花完成了对节日的文化追溯。而从美学角度来说，圆器盛长枝，柚子浑圆成片的黄，和桂花点点金的碎黄，交相呼应，幽香缭绕，有视觉平衡感，也调动了嗅觉。











当然，真要细细计较起来，我们也不是没有偶遇过桂花。同为暗香系，梅花入诗入画（梅花是宋代诗词里出现频率最高的植物意象），桂花则入世入馔。比如秋天来了，总要去灵谷寺里赏银杏，顺便吃碗桂花小元宵，买桂花糯米藕当餐前菜，还有，每年秋天，都会给皮皮买几次枫泾镇桂花芡实糕当夜读点心，在街边歇脚时喝的桂花乌龙奶茶，夏天吃藕粉，觉得乏味，顺便拌些糖桂花，另外，一入冬，就等着老东吴桂花冬酿酒应季上市；春节放假，难得家人团聚闲坐，油煎几片桂花年糕做下午茶茶点……桂花悄然蹑足而过，给我们逝水无痕的日子断了句，断出春去秋来。







想起形容桂花的词语，也总是“幽芳”、“孤芳”、“孤妍”这样带着泠泠寒意的冷语。关于桂花的诗词里，我难忘的一首却是由画家写的，是倪瓒的：



“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



靡靡风还落，菲菲夜未央。



玉绳低缺月，金鸭罢焚香。



忽起故园思，泠然归梦长”。



这首诗不算好，但好在他给桂花的意境安置，自始至终，桂花没有正面出场，不过是在帘子上掠过一枝花影，思乡无眠夜里的一缕淡香，以及遥想中的靡靡凋落——桂花是不能劈面而来的。



我平生拥有的第一瓶香水，是我城地产的金芭蕾桂花香水，小小一瓶，像现在的珍藏Q版，和夹着栀子花瓣的《漱玉词》散发出的旧书霉味一起，成为我学生时代的气味背景。出于怀旧，现在我也会买这个香水，只是它已经变成了30毫升的大瓶，不复往日窈窕身姿，这个香水很平民，也没有前、中、后调的跌宕，只有一马平川的甜香——这点我揣测是否和它的香材性格也有关系：同为木樨科，茉莉和紫丁香，其媚香和艳香，香气线索都更为线条清晰，在制香过程中，也更容易留香，桂花香料的制香难点，是低萃取率，以及易被覆盖，所以桂花香水必须少叠加，且避让肉桂、迷迭香、薄荷、百里香之类强势香材，单一材质处理，也许更易操作。



这香水刚喷时，有些刺鼻，待香味渐渐淡去后，回味倒是轻柔，将我唤回记忆中……桂花必须隔着距离，时间的，空间的，在时间里搁一搁，放空间中凉一凉，待它淡了，远了，清韵就出来了。《红楼梦》里形容袭人，“空云似桂如兰”，“空云”这两个给桂花降温的字，强化了袭人如桂花般的柔美，以及这份眷爱易凋的悲剧感，就像小说中后部，众人环绕贾母赏月，折了一枝桂花击鼓传花，饶是热闹，但贾家已经盛期全过，就像秋桂一样即将萎谢于泥。桂花这香材作为意象，给曹公用得出神入化。还有一处是反拨琵琶：这次，和桂花连在一起的是外有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泼辣善妒的毒妇夏金桂，桂花是颔首含笑的秋花，开在夏天，当然是妖冶不祥，难安家室——桂花一张扬浓烈，就不美，



我喜欢的歌里，有几首是唱桂花的，在字句间出没的桂花，也都是一个幽暗的身影。《桂花巷》里的幽幽自语:“想我一生的运命，亲像风筝打断线，随风浮沉没依靠……”，这个是午夜桂花，桂花通常在夜里最香，而潘越云的低沉音质，本身就便于抒发暗夜裂帛的幽怨，至于名为《暗香》的那首，那灼烧的声音:“让心在灿烂中死去，让爱在灰烬中重生”，歌美，但这样大的抒情幅度，应该不是低眉颔首的桂花。最能体现桂花气质的，是《八月桂花香》的插曲《尘缘》:“尘缘如梦，几番起伏都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坎坷半生，历尽沧桑，万事只如秋在水，寒凉都沉入人心，欲开口，却只觉酸涩难言：“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飘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