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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安德烈晚餐》:谁在听我们谈话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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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28 20:18:1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原文地址:http://www.qh505.com/blog/post/5373.html

一个是失意的戏剧演员,一个是失踪多年重新出现的戏剧导演,当他们再次见面,晚上七点开始的晚餐似乎和他们的身份有关,从而具备了某些疑问:为什么安德烈失踪之后会重新出现?他在这几年做了什么?当肖恩接受邀约,如何化解多年不见的那种紧张感?他们会相谈甚欢还是不欢而散?当这些疑问变成了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对话,变成了再无情节的叙述,戏剧性其实已经慢慢取消了。而路易·马勒用影像的方式展现一次谈话式的晚餐,在自我叙述、观点交锋中似乎在提出另一个卡佛式的问题:当我们谈论生活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不是纪录片,是剧情片,人物逐渐登场,环境渐次展现,场景逐一展开,但是在几乎纯粹的谈论中,或者情节,或者冲突,都变成了次要,安德烈对面是肖恩,肖恩的对面是安德烈,一部电影是他们的舞台,而身为戏剧中人,他们似乎在解构戏剧本身。当所有一切的元素都在慢慢消失,两个人的谈话几乎成为了戏剧本身,那么,在这场戏中,谁是他们的观众?或者这个问题可以换一个问法:电影是不是必须为观众留下位置?

一开始电影为观众留着的位置是明显的,纽约的街道上慢慢走过来一个人,中年的肖恩已经秃顶,在一个垃圾桶为前景的镜头里,似乎隐含了肖恩并不如意的生活状态,而他的独白证实这一境遇:“剧作家的生活很艰辛,他没人们想象的那么好。”10岁的时候生活在上流社会,而36岁的他却要为生活奔波,肖恩曾经是个编剧,但是写出来的剧本没人来演,后来自己成了演员,依然没有什么观众,甚至自己的女友黛比,为了生活一天要做3次服务生。所以对于肖恩来说,每天的生活就是如何赚钱,如何维持生计,在他的世界里,戏剧无疑变成了谋生的手段,远离了曾经把戏剧看成是精神生活的状态。

这是戏剧的一种堕落?肖恩的独白揭示了自己的状态,而这是戏剧遭遇的第一种境遇。而这场被邀约的晚餐是把戏剧带向了另一种境遇,肖恩把这次晚餐说成是“古怪的事”,因为安德烈失踪多年,曾经他是一个戏剧导演,第一部戏推上舞台的时候把观众震惊了,但是后来却离开了舞台,据说去远方旅游,有一种传说是安德烈在西藏和树交流。对于他来说,安德烈的生活是神秘的,所以肖恩赴约其实想要解答自己内心的疑惑,更在于用自己的眼光观察另一个戏剧人的生活。当他来到饭店,安德烈还没有出现,而且空余的座位也没有,于是肖恩在一旁等待——这似乎也是一种暗示,就像他的戏剧生活,没有观众,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座位。而当安德烈出现,友好地打了招呼,在稍许的等待之后终于有了自己的作为,于是,像两个登上舞台的演员,开始上演和自己有关的戏剧。

安德烈侃侃而谈,他几乎就是这场谈话的主角,从和波兰导演葛罗托斯基一起排练一个40人参与的森林即兴演出,说到大家讨论“集体迷失”,从狂野迷乱的舞蹈,到“人体万花筒”的演出,从森林里的仪式谈到万事万物相通的感觉,从《小王子》的故事谈到超现实主义的杂志,从日本僧人谈到口技表演艺术家,从一次“活埋”的体验到母亲逝世时的感受……安德烈几乎没有中断,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讲述着,在此期间,肖恩一直在认真地听,或者点头,或者微笑,或者拿起酒杯,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把安德烈的叙述看成是一种口述的戏剧,那么肖恩则是观众。

叙述者在电影中,观众也在电影中,这里就会有一个问题:观众在电影中,是不是真的是观众?而其实,肖恩更像是倾听者,他和安德烈组成了一种关系,而这个关系组成了一种整体,它依旧在戏剧里面,而真正的观众应该在戏剧之外、电影之外的,从这个意义上将,路易·马勒似乎并没有为观众空出其应有的位置。而随着安德烈叙述的深入,肖恩也参与进来,他说到了自己又一次演出时穿上了猫的道具,说到了集体活动中存在的敌意,说到了生活本身成了比戏剧更具有戏剧元素的存在,说到了生活的习惯性,说到了纽约冬天的电热毯,说到了自己总是宽容别人,说到了“昨晚的咖啡只要没有蟑螂还可以继续喝”的生活,也说到了科技发达之后人们还是会相信“幸运签”,如此等等。但是一个明显的变化时,起初是安德烈在叙述,当肖恩加入进来之后,两个人的观点开始交锋,于是,观众在电影中似乎也缺席了。

但是路易·马勒却没有真正取消观众,当肖恩在叙述的时候,镜头对准肖恩,而远景则是墙上的那面镜子,在镜子里,安德烈正在听他讲话,一个是在镜子外的肖恩,在说着自己的经历和感受,一个是在镜子里的安德烈,在听着肖恩的叙述,镜子外和镜子里,在路易·马勒的镜头里形成了一种非常奇妙的对应关系,仿佛他们就处在一种空间里,而安德烈就是在肖恩讲话是成为双重的听众:现实中肖恩对面的听众;路易·马勒镜头里的听众。除此之外,当两个人谈话的时候,马勒的镜头里是后面的柜台,以及在柜台前的侍者。两个人谈话,两个人也在用餐,所以饭店的场景里提供了潜在的听众,他们有时会走过来端上他们点的菜,有时会收走他们的盘子,而最后当安德烈和肖恩抬起头的时候,发现饭店里的客人都已经离开了,只剩他们两个人的饭店更提供了被他人听见的最大可能性。

路易·马勒似乎就是在表达这样一个观点:无论他们的谈话多么自我,多么漫长,多么跳跃,但总会有听众存在,安德烈和肖恩是彼此的听众,饭店的侍者是潜在的听众,而当听众存在,路易·马勒的电影里也必定会有观众存在。但实际上,路易·马勒一直在强化观众的内在化,也就是说,这些观众都是电影的一部分,无论是镜子里的倾听者,还是身边的侍者,无没有脱离电影场景,而路易·马勒设置的这些内在化的观众,只有一个目的:为整场谈话服务。

安德烈和肖恩同样是戏剧人,他们面对的是戏剧的不同境遇,所有的经历,所有的感想,其实都只有一个主题:戏剧到底如何生存,而这个戏剧本体论的问题关涉的是更深刻的主题:人该如何生存。安德烈说到的波兰森林里的即兴创作,“人体万花筒”般的表演,“活埋”的体验,以及日本僧人、口技表演艺术家、印度造旗人,以及苏格兰芬德霍恩村民和动植物说话,苏格兰数学家洛克打破习惯的做法,等等,似乎都在阐述他的一个观点:现代社会已经束缚了人类的灵性,人活得像一部机器,所以必须用其他的方式寻找自我,“在森林里和40个人在一起是很有趣的”,是一种走向自然的回归;“蜂巢就是8点钟的时候一百个陌生人走进同一个房间”,是一种敞开自我言说的权力;“活埋的体检就像必须独自完成死亡”,是一种去除了预知地接近生命状态……安德烈在体验特殊的戏剧,“戏剧只有一个观众,那就是我自己。”而从这个自我天性出发,他认为生活就不应该被我们所认为的“习惯”所左右,而是用某种圣礼将它释放出来。

安德烈的种种经历是奇特的,它更接近于某种超脱,甚至有些极端,一起都在远离纽约的现实,都在远离成规的生活,他说到有个百万富翁哈利菲尔德,每天吃鸡肉,天天都活得很开心,结果导致身体缺乏营养活活饿死!所以,在这样一种被习惯绑架的生活里,每个人都失去了自我,在集体迷失中成为一部机器,他们行尸走肉,最终的生活、戏剧都变成了表演,所以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纽约就是我们自己建造的集中营,自己居住的监狱,现实中的角色都是虚构错位的,我们每个人都是迷失的疯子。

而肖恩的观点似乎并不偏激,经历也没有什么奇特,在他看来,生活就是习惯,就是秩序,就像自己从来不想打破僵局,即使在某次演戏中那件猫的道具穿起来发不出一点声音,而别人还在嘲笑他,对于此种敌意,他一方面说自己穿着戏服根本听不到,另外一方面则解释为:“敌意只是以往某些体验中惨留下来的东西。”所以他宽容别人的讥讽,甚至认为这是自己成为一个好人的前提。尽管生活有些窘迫,但是肖恩并不认为会像安德烈那样选择“逃走吧”,而是尽自己的努力去谋生,而且在他看来,每天的生活都在变化,也都充满了乐趣,妻子、孩子、报纸、电热毯,甚至幸运签,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这才是真实的,“行动才是我们的天性。”

一个是在远山近水中发现精神自我,安德烈建造了一个灵魂舞台,就像森林里40个人在一起的即兴创作,大家围坐在一起,没有剧本,没有指令,没有主题,完全靠自己心里产生的冲动行事。一个则是相信活在当下才能知足常乐,肖恩就是在每天的奔波中演出人生的戏剧,即使困顿,即使迷失,也是生活的本真状态,而这正是戏剧需要的东西。当两个人各自阐述,各自倾听,似乎在不贬低只讨论的氛围里,的确会忘记了别人的存在,所以这是一个自足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甚至晚餐也变成了背景,所以最后在侍者的提示下,他们才发现早已经没有了其他顾客。

自足的场景,自足的谈话,真的不需要观众?那么,电影之外的观众也可有可无?路易·马勒似乎是按照这种逻辑来拍摄电影,但是当两个人侃侃而谈,近两个小时的电影时间几乎就是物理时间的呈现,当餐厅里没有了其他客人,电影之外也可能没有了电影观众——虽然两个人的谈话涉及到人生、科技、城市,涉及到战争、集权、人性、死亡,涉及到自我、异化、灵魂,涉及到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希特勒,在戏剧、哲学、宗教的世界里高谈阔论在、纵横捭阖,但实际上在几乎机械式的镜头语言里,路易·马勒去除了几乎一切的电影元素——除了最先开始的街头场景,除了在谈话中现实和镜子的互文,两个人的谈话,不如变成一出广播剧?甚至在没有形象的讨论中,安德烈讲述的森林奇遇、活埋故事、日本和印度的经历,更可以激发听众的想象力。难道路易·马勒如此先锋和实验的意义,仅仅是为了展示肖恩和安德烈的具体形象?一个是秃发了的36岁男人,一个是清瘦地像是在世外生存的神奇之人,在对应他们各自的经历和观点之外,似乎也再无其他意义。

所以,路易·马勒安排了这一场对话,设计了这一场景,仅仅是制造一个自足的空间,不需要冲突,没有情节,当然更不需要观众,而当一切都在这样的非电影叙事中展开的时候,其实只有一个叙述者,一个听众,他就是路易·马勒自己,就像安德烈说到的波兰森林里排演的一出戏剧,题目就叫“oneself”:“你就是你自己的角色,没有提供藏身的人,你在替自己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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