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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姬陵之泪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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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8-5-8 23:58:2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欧阳江河

1

没有被神流过的泪水不值得流。
但值得流的并非全是泪水。
在印度,恒河是用眼睛来流的,它拒绝灌溉,
正如神的泪水拒绝水泵,仿佛干旱是鹰的事务。
在干旱的土地上,泪水能流在一起就够了。
泪水飞翔起来,惊动了鹰的头脑和孤独。
鹰的独语起了波浪,
鹰身上的逝者会形成古代吗?
恒河之水,在天上流。
根,枝,叶,三种无明对位而流。
日心, 地心,人心,三种无言因泪滴
而缩小,小到寸心那么小,比自我
委身于忘我和无我还要小。
一个琥珀般的夜空安放在泪滴里,
泪滴:这颗寸心的天下心。

2

有时单一的眼睛里流着多神的泪水,
有时神自己也被渎神的眼泪打动。
有神无神,人的眼泪都持恒常流。
然而,人无论流多少泪,擦去之后都成了圣宠
和物哀。神赐予泪水,却并不赐予
配这些泪水去流的眼睛。
除非婴儿的眼睛在古人眼里睁开,
除非泪滴里嵌入了一个子宫般的宁静,
除非神和人的影子彼此成为肉身,彼此的泪水
合成一体流,但又分身流。
在目力所及之外流。在意义之外流。在天上流。

3

并且,将天上的事物搁在大地上流。
从前世流到现世,从恒河
流到阎牟那河,不介意肮脏和倦怠,
不区分洁身的水与下水道的水,
不区分小便与百合花的香味,
不区分红尘与灰尘的颜色,
不问去留,不问清浊,不问谁的眼睛在流,为君王流
还是为贱民而流。

4

这些从古到今的泪水在我眼里静静流了一会儿。
这些尊贵的泪水不让它流有多可惜。
这些杯水就足够流,但非要用沧海来流的泪水。
这些因不朽而放慢步伐,但坚持用光速来流的泪水。
这些从孔雀变身而来、折成扇子还在开屏的泪水。
这些夺魂的泪水,剜心的泪水,断骨的泪水。
这些神流过,古人流过,今人接过来流
像罪人一样流的泪水。

5

看善和恶两颗泪滴对撞在一起有多美妙。
它们彼此粉身碎骨,彼此一刀砍下。
已经很多年没有刀的感觉了,
刀砍在泪的小和弱上铁变成木头,
神留出一些圣洁之物给泪水流,爱与死
因相互照亮而加深了各自的黑暗,
因忍住不流而成为神眼睛里的泪非泪。
神身上的旷古之泪,越是壮阔地流,越是不见古人。
而今人越是万有,越是一无所有。

6

泪水就要飞起来。是给它鹰的翅膀呢,
还是让它搭乘波音767,和经济奇迹
一道起飞?三千公里旧泪,就这么从北京登上了
新德里的天空。时间起飞之后,我们头脑里
红白两个东方的考古学重影,
能否跟得上超音速,能否经受得起神迹的
突然抖动?我们能否借鹰的目力,看着落日
以云母的样子溶解在一朵水母里?2009年的恒河
能否以虹的跨度在天上流,流向1632年?
要是飞起来的大海像床单一样抖动,
要是今人在天空深处睡去,古人会不会
蓦然醒来,从横越天空的滔滔泪水醒来,
从百鸟啁啾醒来,醒在鹰的独醒和独步中?
鹰,止步:航班就要落地。
俯仰之间,山河易容。

7

1632年的泪水,2009年还在流。
一个莫卧儿君王从泪水的柱子
起身站立,石头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形象。
泪水流入石头,被穿凿,被镂空,完全流不动了,
还在流。这些江山易主的泪水,国库
被它流空了,时间本身被它流尽了。
武器流得不见了武士。
琴弦流得不发出一丝声音。
酒拿在手中,但醉已流去,不在饮者身上。
黄金,器物,舞蹈的砷和锑,流得一样不剩。
还有记忆和失忆,还有肉身的百感交集,全都经不起它流。

8

即使是神的泪水也不够它流,
有时它只为一个女人而流。
是否整个印度欠这个女人一个镜像?
是否镜子过于寒冷:皓月入泪,鱼却在阳光中游?
是否镜子里的女人已经从鱼变身为鸟儿,
她想要飞起来,想要被梦见?
一千光年的泪水,在鸟儿身上沉沉睡去。
一千个重合的镜像,彼此是空的。
一千只眼睛跌落在地上,
看见什么,什么就一起碎身。当镜中人
收回女人的神授之身,当她从鸟儿的半神
分身出鱼的半人,以为能游到镜子外面,
但鱼哪来的力气从水星游到火星上去?水中月
没有那么多的玻璃,也没有足够的奥义,
可以造一个浑圆,一个镜子的深海。当这个深海
借助神的一口仙气,宁神地,通体亮透地,
灯一样,被吹入泪滴。

9

泪痕和雨痕,彼此留有余温。这隔世的
女人手的触摸,仿佛雨一直用眼睛在下,
而泪滴只是一些现成物,只是小我
从一个更小的我获得的服从和追忆,
但又无从追忆。因为眼泪不是对生命
而是对生命之不可知、不可问的强有力提问。
眼泪说着一种无语的语言,一种用否定说出的
肯定的语言,冰与火的语言,同时用二十种语言说。

10

在印度,有一百种方式可以擦亮泪水,
但只有一种方式保存它。你可以选择玛瑙,
也可以选择冰雪,选择古物,选择夕照。但会不会
整个印度次大陆的悠悠干旱,
美的,至善的,低法和高法的干旱,
一眼望去,此生无涯的干旱,
是神的选择。是神为保存泪水
而作出的,弃绝的选择?

11

眼泪从一到百,被充满,被溢出。
从一流到一百:是减少呢,增添呢,
还是相互对流,终究各自归零?
情一忍住眼泪,心一洗涤眼泪,神一照临眼泪。
多,最终将听命于一,使眼泪变得更加稀有和清洁 。
但那些不洁的黑暗的泪水能不让它流吗?
那些泪水里的白垩和铁,那些矿层,那些泥沙俱下,
那些元气茫茫,生死茫茫,歌哭茫茫,年轻时泪流,
老了,厌倦了,也流。
眼睛流瞎了,也流。有眼睛它流,
没眼睛,造一只眼睛也流。这颗色即是空的
灯笼般的孔雀泪,开不开屏它都是蓝色的。
谁又能忘却海的颜色,任凭太阳的颜色吹拂泪水呢?
比如,从印度蓝吹来的,纱和丝的印度红。
比如,用火眼睛流泪的中国红。

12

眼泪像被借用但还错了眼睛似的
不在钟表里。古人和今人彼此的眼泪
是反的。一千年旧爱,
比十分钟电视新闻离得更近。千年之外
我们排起了长队。在泰姬玛哈,在晚报
与古老的书卷之间。我们不过是些游客,
无论是否流泪,琥珀都不是眼睛。
有时鸟儿的泪水也会弄错眼睛,当鹰眼
被移入一只猫眼,当我们隔着防盗门
从互联网朝外星空望去——小偷
偷走了轻盈的泰戈尔。他会留下庄子吗?
当全球通短信将北京的一场夜雪
错下在阿格拉的早晨。春天的快门
一闪 : 2009年,我拍下了1632年的我非我。
我被我自己丢失了吗?

13

泰姬陵是一个活建筑,一个踉跄
就足以让它回魂。泪水从圆到方
堆砌在一起,仿佛泪之门是大理石做的,
词是它的窗子,它的拱顶,它的器物
和深深的迷醉。而在词的内心深处,肉身的火树银花从圆到尖
上升到灰烬顶点:这众泪的最初一滴泪。
诗歌登上了这颗泪滴的至高
和绝对,并将它从星空摘取下来,
写成三段论的、手写体的波浪。
泪之花潮起潮落,催开泪之树上的海景,星象,
以及树身的刻痕。古老印度的眼界和身高
少年般,刻在一颗菩提树上。
树并无嘴唇,但感到亘古以来的深渴。
恒河与黄河相互生长,相互磨损,
给诗的脖子留下深深的勒痕。
那么,泰戈尔,恒河这滴眼泪想流你就流吧。

14

诗歌并无自己的身份,它的彻悟和洞见
是复调的,始于二的,是其他事物施加的。神与亡灵的对视
水仙般,支吾着一个元诗歌的婀娜
和芬芳。眼泪从词的多义抽身出来,
它一边流逝,一边创造自己的边界和可塑性,
因为诗歌的行吟的泪水是雕像流出的,
里面流动着一些知觉的材料,
比如,夜莺深喉里的那些水晶,那些小金属。
但在乡村印度,为什么孔雀的叫声如此哽咽,
为什么词的历史会再次成为尘埃的历史?

15

为没人流过的眼泪建造一个悬搁。
为从未诞生的孩子生下一个父亲。
如果没有足够的荣耀,用失败和耻辱
也要生一个父亲:因为人是宇宙的孤儿。
用光了肋骨,就用泥土去生。那么女人
又是谁的泪水呢,自己从自己
流淌出来,眼睛和子宫,并蒂在脸上流,
从燕子回流到鹰的根部,
头发流向韵脚,河水流向袖子,心流向玉。一颗玉的心
摔碎了多少石头脑袋!
是否人在神身上反复老去,死去,而神
依然是个新生儿?
神也是女人生的吗:按人的样子生下的?
神:这个亡灵,这个圣婴。母亲
最终是谁的小女孩,她像小女孩一样微笑,
并用小女孩的哭泣概括这个世界。

16

玉碎高不可问:因为神宠之手将心碎
放在帝宠的掌心里。
只是,泰姬,无论三千宠爱有多少玉石堆积在你身上,
轻轻一碰,顿成尘土。
心整个是玉,心痛,玉也跟着痛彻。
玉碎的芭蕾舞脚尖,垫起一个玉生烟,
并且,玉碎将自己的前世今生从修辞到肉体
轻放在全人类共有的心碎之上。
2009年,镜像回头一瞥,递过1632年的隔世之约。
昨是今非:回音里传来佳人敲月的声音。
这并非泰姬对别的女人在说话,这是心像
被建造在物像的实体里。心泪,滴下了物的眼泪。飞起来
飞起来该多好,但泰姬泪
不是你所看见的任何一只燕子,
因为她是所有的燕子。
在鹰的睡眠里,你醒着,走着,一个趔趄从是到不
跌落在两生花的世界,丢了魂似的
听见沙贾汉以泰姬的名字叫你,而你是中国女人,
是孟姜女,湘妃,李清照,太平公主。

17

没有一棵树
是以它本来的样子被看见的。菩提树
与菩提无树相互缠绕,从天空之锁
退出鹰的钥匙,退出终极之爱的无助和无告。
天使们撒下身体的尘埃和落叶。木兰花,
减字才会绽开,并以雪的面容淬火。
泪之树,看上去像着了火一样浓烈。泪水中
那些树根和块茎的顺流而下
伸出云一般的芭蕾舞脖子,从蜡烛之尖顶
缓缓升起,停在树叶和冷兵器的刻度上。
眼泪这柄孤剑,敢不敢与森林般的战争对刺?
爱之剑,只是几片落叶而已。
剑心指向人心,三千里迎刃而吹的泪水
从二十四桥吹了过去,从吾国吾土,从金戈铁马
往竹子的空心深处吹,
多么悱恻的白色笛子像月光。
四百年了,泰姬用眼泪在吹奏恒河。
只是,泰姬,你吹不吹奏我都能听见你。黄河
也被吹入了这颗叫做泰姬的泪滴。
泰姬,你不必动真的刀剑,
几片落叶,已足以取我性命。
你不必死了多年,还得重新去死,
还得往剑刃上掏真心,流真的眼泪。眼泪
可以是一些残花败絮,一些事先写下的台词,短信,
将古道西风与东印度公司的航船
幽灵般,组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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