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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欣赏 短篇小说 银灰色的草原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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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30 21:46: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刘永涛

从颠簸的马车上下来,李尘又看见了那座高高的红土堆。那座红土堆在岔路的边上,如一个孤独的巨人站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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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的红土堆渐渐矮了,新鲜的牛羊粪混合着草根的气息越发浓厚,一大片房屋在李尘眼前错落有致地展现。
  那是一大片白房子。哈萨克人喜欢洁净,稍有空闲,便用石灰一遍遍刷自己的房子,包括院墙。这是哈萨克人的冬窝子,冬窝子的后面是并不广阔的草场,是哈萨克牧民们冬天与春天放牧牛羊的地方。到了四月下旬,哈萨克牧民会转场到草原深处,那里才是牛羊们的天堂。
  白房子近了,空气中散发出嗡嗡声。李尘微扬起头,一只麻雀落在半空中的电线上。嗡嗡的电流声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恍若弟弟不甘的呼吸与呻吟。李尘的心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两年前,弟弟就是为了给牧民们接电线,而被死神夺去了年轻的生命。然而令李尘困惑的是,作为通讯兵的弟弟是一位优秀的架线员,发生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整整两年了,李尘不明白,他想弟弟或许也不明白。也许,这就是命,无法更改,更无法选择。
  凭着记忆,李尘跨进了一所敞开着院门的院落。古丽正在弯腰做奶疙瘩。古丽背对着院门,李尘轻轻的脚步声并没有惊动她。李尘张了张嘴,不知该叫她古丽还是张娟,虽然他一直喊弟媳张娟,而弟弟却喜欢叫古丽。这一刻,他真的犹豫了。
  张娟是古丽的汉名。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清晨,哈萨克乌苏力夫妇的羊圈里传来了一个婴儿的啼哭。那是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女婴,包裹里有一块白布,上面写着婴儿的生辰八字和给她取的名字。毫无疑问,这是散居在附近的汉人丢弃的一个女婴。
  乌苏力夫妇已经不年轻了,虽然在过去的近二十年里,他们在毡房的炕上,进行着反复的纠缠、喘息,消耗着炽热的情欲与单纯的愿望,但还是没有给他们带来半个儿女。乌苏力夫妇差不多要彻底绝望了,他们甚至已经开始把放牧的羊群叫做他们的儿女了。
  这个弃婴让乌苏力夫妇欣喜若狂。他们固执地认为这是胡大赐予他们的,是胡大给他们黯淡的生活带来的一盏不灭的油灯。乌苏力夫妇收养了这个女婴,并宴请了附近的哈萨克牧民。当然,还有阿肯。留着长须的阿肯用他那美妙的歌喉与琴弦,弹唱着牧民们送来的祝福,与乌苏力夫妇沉醉而幸福的心。阿肯临走时,望着女婴那稚嫩的眼睛说,叫她古丽吧,这个名字会给她带来吉祥与运气。
  小小的古丽在牧场上渐渐长大,她身上流淌着异族的血脉并没有招来牧民们的排斥,相反,她得到了牧民们更多的关爱与赞许。因为牧民们都相信这个孩子是胡大赐予乌苏力夫妇的。能得到胡大这样的赐予,说明乌苏力夫妇前世是留有恩德的,乌苏力夫妇是有福的,这小小的古丽也是有福的,她是胡大善念与力量的象征。当然,乌苏力夫妇最终还是把她的身世告诉了古丽,包括她的汉族姓氏。那一年,古丽已经十六岁,对哈萨克人来说,已算是成人了。
  所有这些都是弟弟告诉李尘的。
  李尘最终还是叫了声娟娟。那划破空气的声音又轻轻回荡在李尘的耳边与肺腑,他突然有些激动。
  古丽手中的奶疙瘩散落在地上,她瘦弱的肩头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羊羔跳动了一下,但她慢慢地转过了身。李尘看清了古丽的脸。古丽曾经润红的脸显得苍白,挂着一种淡淡的哀愁。毫无疑问,失去弟弟的伤痛如夏牧场茂盛的草,还在那哀愁里翻涌,无边无际。
  古丽的目光有了迟疑,她变得恍惚的眼睛好像在辨认什么。是的,辨认。李尘和弟弟很像,有一样的脸型与眉骨。李尘屏住呼吸,不敢惊扰古丽这细细的辨认与发现。
  古丽的眼里突现出一种光来,显得单纯而又热切。李尘呆住了,她被古丽如羊羔般的眼神深深吸引了。
  弟弟说得没错,古丽的眼睛是世界上最美的眼睛。
  五年前,弟弟所在的部队帮牧民们重新修建冬窝子时正是春末,而这时,正是牧民转场到夏牧场的时令。牧民们留下了古丽和另外几个哈萨克妇女,让她们帮着部队的官兵做些什么。这一年对弟弟来说,是相当幸运的,他如愿以偿转成了志愿兵,当然,更大的幸运,便是遇见了古丽。
  古丽她们代表牧民们感激部队官兵的方式,便是端上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奶茶。说实话,弟弟喝不惯奶茶。在几年前一次与哈萨克族的军民联欢仪式上,弟弟第一次品尝了奶茶。奶茶那种咸咸而古怪的味道,让他觉得自己再不会去喝它了。
  因此,当哈萨克妇女端着奶茶过来时,弟弟只是笑着摆摆手,然后掏出绿色的行军水壶,大口惬意地咕嘟着。
  古丽注意到唯一一个举起行军水壶的弟弟,她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过来了。弟弟其实已经解渴,但古丽的目光是那么纯净与热切。弟弟痴呆呆地望着古丽的眼睛。古丽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说:喝了它吧,它会让你长出力气的。弟弟便稀里糊涂地接过了奶茶,大口地咕嘟着。弟弟后来对李尘说,那碗奶茶,他其实已经喝不出任何味道了。
  整个夏天,弟弟一次次端起古丽递过来的奶茶,大口地咕嘟着。弟弟终于喝出了奶茶特有的醇香。这时的弟弟,觉得奶茶可能是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了。当然,古丽不光递过来让人回味无穷的奶茶,还有她鲜奶般的笑,与目光中永恒不变单纯的光。那美丽的眼睛,就像一只调皮而可爱的小羊,闯进了弟弟的心里,而弟弟的心已是长着茂盛青草的牧场。
  古丽歌声甜美。她喜欢在弟弟他们建造房子时,放声歌唱。古丽唱歌时,弟弟的心静静的,如泊在水面上的微风,战士们的心也静静的,连留下的几只母羊都忘了吃草,远远地望着古丽纤丽的身影。
  古丽喜欢在弟弟身边唱。战友们便善意地开起了弟弟和古丽的玩笑。这个战友说,李亮,人家古丽在唱给你小子听呢。弟弟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不敢再看古丽,低头慌乱地砌墙。那个战友说,古丽,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们的李亮了。古丽微红的脸瞬间便像花朵般完全绽放了。她含笑的目光盯着弟弟脸上流下的汗水。那汗水滴落在刚砌的墙上,荡起细小的烟尘。古丽又开始歌唱。
  夏末了,房子建好了,院墙立起来了,连羊圈都搭建完毕了,弟弟他们也该走了。但弟弟的心变得空空荡荡。临行前的那个夜晚,弟弟坐在军用帐篷外,一动不动,而夜色里飘来古丽那整夜不眠的歌声。歌声苍凉如水,让弟弟宁静而忧伤。
  第二天,古丽她们来送行。哈萨克妇女们都哭了,而古丽更是哭得伤心。弟弟远远地望着,咬着牙,一声不吭。但古丽最终在众人的目光中向弟弟走来。弟弟预感到什么,浑身开始战栗。站在弟弟身边的连长,看出了古丽和弟弟的心思,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你和古丽好好告别吧,随后跟上。连长一声号令,部队开拔了。
  古丽望着渐行渐远的队伍,深情地对弟弟说,你以后还会来看我们吗?弟弟垂下了头,此刻他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但弟弟的沉默让古丽益发焦急。她说,我其实是汉人,我的汉人名字叫张娟!
  但弟弟没能遵守住自己的诺言,如期去看望古丽。当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弟弟所在的部队进行了为期半年的集训,他没有办法告诉给古丽。古丽她们所在的冬窝子

没有电话,甚至没有电灯。
  弟弟赶往冬窝子已是第二年的春末。弟弟到的那一天,古丽和牧民们正准备转场。见到弟弟,古丽哭了。古丽流着泪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弟弟和古丽的这次相聚便进行在牧民们的转场途中。到了夏牧场,弟弟的假期快要到了,他便匆匆与古丽和牧民们告别,返回部队。
  弟弟再次赶往冬窝子已是秋末。但冬窝子还是空无一人。牧民们并没有和往年一样如期而至。弟弟心急如焚地等了一个星期,才等到独自一人回归的古丽。
  古丽扑进弟弟的怀里便放声痛哭。古丽在悲痛欲绝的哭声中,告诉弟弟,他们在回来的途中,遇见了洪水,她的阿爸、阿妈还有另外几个牧民被洪水冲走了。牧民们找到他们的尸首并安葬好后,便催促古丽提前回去,他们来照看古丽家的羊群。牧民们都知道冬窝子那里,有一个人在等待着古丽。
  牧民们的这次劫难,让弟弟伤心不已。弟弟紧紧搂住古丽的肩膀说,我可怜的古丽,我就是你的亲人,永不会离开的亲人。
  古丽的目光骤然黯淡了,但很快又浮现出另一种光。她叫了一声大哥,便扑进了李尘的怀中。李尘的鼻腔酸酸的,他轻轻抚摸着古丽的肩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古丽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端给了李尘。李尘细细地呷着,虽然他身在省城,奶茶已是他每日必不可少的饮品,但古丽烧制的奶茶,却是如此的醇香与地道。李尘一气饮了三碗,身上出了一层细汗,他感到通透的舒畅,两天来旅途的疲惫也一扫而光。
  李尘最终放下碗,摆了摆手。坐在李尘对面的古丽便放下茶壶。古丽的院落洁净得很,下午的阳光薄薄的,如一层尘埃般的颗粒,洒落在院里,墙头上的一棵青草轻轻晃动,然后又骤然不动。看不见的风走远了,拥裹着寂静与温暖的气息。
  李尘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古丽。古丽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里有着仍然清晰的喜悦与信赖。当然,那层淡淡的哀愁还在,就像草场的黎明时分那层银灰的底色,铸就了古丽每日生活的基调。李尘觉得是时候了,是该告诉古丽自己此行的目的了。
  说实话,这两年来,李尘一直惴惴不安。他不知道失去弟弟的古丽该怎样面对以后的生活。还有力阳,弟弟去世时,只有三岁的弟弟的儿子。只要稍微想象一下,李尘便知道古丽和力阳将会遭遇生活上的困顿和心灵的创伤。一想到那对偏远的孤儿寡母,便让李尘寝食不安,彻夜难眠。
  一个月前,近八十岁的母亲给李尘打来了电话。母亲在电话里说,她梦见力阳了,力阳光着身子,连一块麻袋片都没有……母亲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李尘除了叹息,便是深深的震惊。李尘震惊的是母亲的泣不成声。母亲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父亲去世时,母亲还不到四十。母亲拉扯着六个孩子,其艰难和内心的悲苦可想而知。很多次,孩子们的饥饿都让脆弱的母亲暗自流泪。有时夜里,母亲会带上绳子,来到村头的树林。树林的旁边是一片坟场,父亲就葬在那里。敏感的李尘总会偷偷跟踪着母亲。母亲一次次把上吊用的绳绾好,但母亲最终没有勇气自杀。无奈的母亲,只能坐在父亲的坟前大哭一场。黎明时,母亲擦干眼泪回到家中,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多年后,母亲告诉李尘,她之所以没有轻生,实在是舍不得六个孩子,如果她真的走了,一切就都让孩子们承受了。
  在李尘的记忆里,母亲的眼泪断断续续地流了三年。三年过后,母亲便不再落泪了。苦难已把母亲磨砺得坚韧而豁达。母亲到了晚年,信奉了乡村的基督,她的精神状态显得更为乐观与恬淡。有时,母亲在电话里会告诉李尘:有空就读读圣经吧,上帝说,要有光,光就出现了……
  纵使弟弟的死,也没能让母亲流下泪来。弟弟的骨灰一半葬在了冬窝子的边上,一半被李尘他们送回老家。李尘他们一直瞒着母亲。但李尘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从未谋面的儿媳古丽带着力阳回来了,李尘别的弟弟妹妹们也回来了。李尘他们黑压压地跪在堂屋,唯独缺弟弟的身影。这一刻,母亲就什么也都明白了。但母亲出奇的平静,她颤巍巍地抱着力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轻轻地呢喃着:主啊……
  然而力阳可能的命运,终于打破了母亲内心的平静。她曾经的苦难帮不了她,她信奉的主也慰藉不了她,她只能老泪纵横地向她最信赖的大儿子李尘求助了。
  李尘决定把古丽和力阳接到省城来。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了,母亲才能心安了。李尘作出决定后,不免又有些困惑:其实弟弟出事后,他就应该把古丽和力阳接过来,这迟了两年的决定,让他突然有了愧疚。
  当然,李尘还要和妻子商量。妻子经过短暂的沉默后,说给她一个星期的时间考虑吧。这随后的一个星期对李尘来说,是惶恐难耐的。他知道妻子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古丽和力阳过来后,物质上的付出倒在其次,而在心理上给予古丽和力阳的关怀与呵护,他和妻子真的能一直承受得住吗?李尘懂妻子的迟疑,但令李尘更加困惑的是:他们这些城里人到底怎么啦,为什么会活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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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0 21:47:26 | 显示全部楼层
妻子最终同意了。这让李尘欣喜若狂。但妻子的目光闪烁着隐隐的倦怠与茫然。李尘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给古丽联系到一家高校的食堂,至于力阳,让他进附近的一所幼儿园,住处嘛,就先让他们住在自己家中。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尘做好一切准备,才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听完李尘的决定,只是长长出了一口气,便不再言语。但一个星期后,李尘接到母亲寄来的钱。那是一笔不菲的钱,是弟弟全部的抚恤金。这笔抚恤金是古丽给母亲的。当时李尘他们都让古丽拿上这笔钱,但古丽说,母亲已经失去儿子了,只有母亲拿到这笔钱,她才能心安啊。
  但令李尘想不到的是,古丽异常坚定地拒绝了他的安排: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就在这。古丽的脸由于激动而一下子涨得通红。李尘愣愣地望着反应过激的古丽。古丽的胸脯起伏着,但她又感觉到李尘那来自亲人的彻骨的关怀与温暖。古丽哭了。她用带着歉意的哭腔叫了一声大哥,然后说,我真的已经在这里习惯了……
  李尘微微一笑:娟娟,我懂这些,但问题是力阳,我想让力阳拥有较为舒适的生活环境和受到更好的教育。
  古丽一下子茫然了。好久,古丽才摇着头说,不会的,他和我在一起,会过得很好的。古丽突然才想起李尘还没有见到力阳呢。她站起身说,我去找力阳。古丽说着冲出了院落,院外传来古丽呼喊铁力克的声音。李尘这才记起铁力克是力阳的哈萨克名字。
  古丽很快便把力阳抑或铁力克找了回来。力阳的手被古丽的手紧紧握着,他望见李尘时,目光里有着困惑与辨认,紧接着便是惶恐。很显然,小小的力阳知道李尘对他意味着什么。
  力阳有着和弟弟一样的脸型与眉骨,而那双眼睛是属于古丽的。李尘心底的隐痛越发强烈,他声音发颤地叫:力阳!
  但力阳猛地哆嗦了一下,目光垂在了地上。古丽对力阳的木讷很不满意,她说,这是你大伯,快叫大伯。但力阳死死咬住嘴唇,小小的身子向母亲的身后躲避。
  李尘过去,拉住了力阳的另一只手。力
阳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头整个地垂下,但他松开了母亲的手,任由李尘拉到身边。李尘的目光不由地滑向了院落里那只自己带来的旅行包,但李尘最终还是忍住了。他知道明天才是力阳的生日。他要把所有的礼物在明天的时候,一股脑地送给小小的力阳。
  但李尘和力阳的交谈颇为艰难。李尘问他什么,力阳都一声不吭。力阳的沉默,让坐在一边的古丽一脸的焦灼与无奈。古丽突然想起羊圈里刚刚生产的羊羔,她站起身对李尘说,我去羊圈看看。
  但古丽刚走出院落,力阳便站起身向院外走去,院里一下显得空空荡荡。李尘便来到羊圈,看见古丽正揉着一只羊羔的后腿。古丽说,力阳呢?李尘困惑地说,我以为力阳跟你来羊圈了呢。古丽一愣,放下手里的羊羔,跑出羊圈。李尘很快看不见古丽的身影了,但古丽呼喊铁力克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李尘无聊地看着那只雪白的羊羔。羊羔正试图站起,但刚直起颤颤巍巍的身子,便又跌倒在枯草上。
  古丽气喘吁吁地跑回羊圈,身边没有力阳。古丽一脸歉意地说,力阳不知跑哪里去了。李尘知道力阳在有意躲避自己,他叹息了一声说,算了,让力阳自己去玩吧。古丽脸上的歉意更浓了,好像力阳这样做,是她的错。但古丽的目光里又突然有了惊喜,顺着古丽惊喜的目光,李尘看见那只羊羔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刚回到院落,没有出去放牧的哈萨克妇女与老人便陆续来了。他们放下手里的油果子、风干肉与马奶子等,对古丽说,听铁力克说,你们家来亲人了。牧民们又看着李尘,黑红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喜悦。但他们对李尘并不说什么,只是站在院里望一会儿,然后又陆续地走了。
  院落里重新安静下来,已近黄昏。但院落的阳光变得混浊,拥裹着飞舞的尘埃。尘埃越发浓厚,并传来狗吠声。狗吠声很快连成一片,伴随着隐约的马蹄声。李尘静静地听着,他似乎听到若有若无细密地敲击着大地的鼓声。古丽陷入恍惚的神情显得更加温馨,她喃喃着:他们回来了……
  果然,那细密的鼓声越发清晰,伴随着羊群绵延的咩叫。这时,近近地传来呼喊古丽的声音。古丽一下子站起来,向院外跑去。
  李尘来到羊圈,看见圈外拥挤着羊群,牧羊犬在一边跳跃,而马上端坐着一个哈萨克汉子。那是布鲁尔。
  李尘之所以能一眼认出布鲁尔,是由于弟弟和古丽的婚礼。在他们的婚礼上,所有的人都在开怀畅饮,笑逐颜开。只有一个哈萨克汉子,他笑得是那么痛苦,并默默流泪。这引起了李尘的注意。弟弟悄悄地告诉李尘,那个哈萨克汉子叫布鲁尔,他是和古丽一起长大的,他喜欢古丽。或许正是因为古丽是开在布鲁尔心头一朵痛苦而甜蜜的小花,弟弟和布鲁尔成了好朋友。婚后,古丽继续着过去的生活方式,继续着每年的转场。而这时,弟弟就把古丽托付给了布鲁尔。弟弟曾告诉李尘说,在那空旷而孤独的夏牧场,只有布鲁尔能让弟弟真正心安。但李尘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布鲁尔也认出了李尘,他端坐在马背上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但他对李尘还是报以憨直而略带腼腆的一笑。不用说,布鲁尔放牧着自己的羊和古丽的羊。李尘对布鲁尔有了一种感激,并且心中还有一种无法说清的东西。而正是这种复杂的东西,让他无法爽朗地去叫一声布鲁尔,他能做到的只是也报以一笑。这一刻,他们都感到了一种压抑而陌生的气息,幸好周围是喧闹的,沸腾的,他们不约而同地又错过对方的目光,去看古丽和欢腾的羊群。
  古丽已完全打开了羊圈的门,羊群像白色的潮水涌向圈里,古丽的身子被羊群们挟裹着,拥挤着。古丽一边挣扎着,一边寻找着什么。她终于找到了,那两只刚刚断奶的小羊。她把它们一一抱在怀里,抚摸着,甚至亲吻。而两只小羊对古丽抱以深情的咩叫。古丽又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并对它们说着什么。此刻,古丽的脸充满了盈盈的光,泛出少女般的活泼与无忧无虑,就连脸上那隐隐的哀愁也在这一刻不见了。李尘不由惊呆了。
  古丽家的羊圈是牧民中最大的,而羊群也是最大的。两年前,牧民们参加完弟弟的葬礼,便走向各自的羊圈。牧民们从自家的羊圈里挑出两只最好的羊,把它们放在古丽家的羊圈里。牧民们说,弟弟是给他们带来光明的人,而光明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胡大必须要带走什么,而弟弟是愿意被胡大带走的,如果弟弟不愿意,任何东西都带不走弟弟。他们能报以感恩的,除了心底的怀念,便是两只羊了。当时,李尘默默地注视着牧民们的举动,愣愣地听着牧民们阐释着弟弟的死因。而古丽却哭成了一个泪人。但她没有拒绝牧民们的感恩。这是不能拒绝的,也是不容拒绝的。
  古丽关闭上羊圈的门,而圈里的羊和布鲁尔的羊继续相互咩叫着。布鲁尔望着古丽的眼睛有暗光浮动,但他掉转马头,把自己的羊向自家的羊圈赶去。灰尘又扬起来了,而暮色便彻底暗了下去。
  古丽做好饭,力阳也回来了。古丽没有责备力阳什么。力阳乖巧地坐在李尘身边,继续一声不吭。古丽把丰盛的晚餐一一端到炕上的小桌上,又盛满一钢精锅羊骨头,然后对李尘说,大哥,你们先吃吧,我把这些羊骨头给布鲁尔送过去。李尘微扬起了头。古丽又说,布鲁尔的阿爸阿妈去年都走了,现在他那里没人给他做饭了。李尘点了点头说,让布鲁尔过来吧,这样热闹些。古丽摇摇头说,布鲁尔是不会过来的,他怕自己别扭,更害怕你别扭。古丽微笑着走了。
  夜晚,李尘坐在炕上,仔细凝视着熟睡的力阳。睡觉前,李尘是主动提出和力阳一起睡的。古丽没有反对,便进了另一个屋。但躺下的力阳,很快就睡着了。好像他害怕和李尘交谈或害怕面对李尘,他只能用睡去的方式来抵御了。
  但望着睡去的力阳,李尘的心又隐痛起来。他感到了命运的残酷与无法躲避。弟弟出生才三天,父亲就离开了。苦命的弟弟没能见上父亲一面。母亲忙,照顾弟弟的担子,自然就落在李尘身上。李尘最害怕弟弟询问父亲。但弟弟不问;纵使弟弟看到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在各自父亲怀里撒野,呼喊,他也不问。弟弟的敏感与懂事,让李尘心里酸楚而又沉重,他只能更加细心呵护着弟弟,直到李尘十八岁那年到新疆参军。李尘在部队里便开始绵绵不绝地给弟弟写信,他不知道弟弟能不能懂信的全部内容,但他需要依靠这种方式来继续关心弟弟。李尘后来退伍了,分到省城的一家报社,而弟弟也长大了。弟弟十八岁那年,他亲自把弟弟送进了自己杲过的部队,让他开始了全新的生活。这么多年了,李尘承担着一位父亲似的责任。其实,在弟弟眼里,他就是父亲。
  然而现在的力阳呢,弟弟在他三岁就彻底离开了。李尘不知道力阳是否已经能够真正明白,父亲到底去了哪里,或者说,力阳是否能够承受关于父亲永远离去的事实。那么,还会有谁给力阳提供父亲似的关怀呢?李尘猛然记起在弟弟的葬礼上,他们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与往事中,所有的人都把力阳的感受忽略了。而力阳在众人的悲痛中,是那样安静。此刻,李尘不知道力阳的安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古丽推门进来了,坐在炕边看着力阳。李尘叹息了一声说,娟娟,你和力阳交谈过他的父亲吗?古丽黯然地说,是的,但力阳每次都把话题岔开。李尘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古丽又缓缓地说,但没有人的时候,力阳会看着父亲的照片发呆,一旦发现我的影子,就会迅速走开,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李尘的眼睛潮湿了,他出了房门,推开虚掩的院门,向弟弟的坟头走去。整个白天,李尘都在压抑着去看看弟弟的念头。但李尘曾听古丽说过,夜晚的时候,死去的亲人会让他的灵魂回来。
  李尘坐在弟弟的坟头,乳白色的月光倾泻下来,如无数根琴弦,夜风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旋律在李尘的心头响起。在李尘恍惚而忧伤的思绪中,他隐隐听到弟弟的呼唤:大哥……
  夜已经很深了,李尘才向回走。但夜色里传来隐隐的歌声。那是古丽的歌声。李尘顺着歌声来到羊圈,而古丽正坐在羊圈边的干草垛上。古丽唱得如醉如痴:
  我的亲人啊
  你去了哪里
  草原上的草又长高了
  但它是那么寂寞
  因为羊群还没有来到
  我的亲人啊
  你去了哪里
  草原上的小花又开了
  但它哭得那么伤心
  它在期待着你别在我的发梢
  ……
  李尘恍惚得厉害。恍惚中,远处的草原闪耀着银灰色的光芒……
  中午,力阳在院落里不知疲倦地玩各种玩具。而李尘和古丽也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力阳在玩玩具的间隙,会和李尘对视一下,他的目光里不再有拘谨,而是满满的喜悦与激动。是的,今天的李尘对力阳来说,就像一位魔法师。
  李尘一大早便拉开了旅行包,从里面拿出了遥控车、电动马等许多玩具。李尘把小山似的礼物推在力阳面前说,力阳,今天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那一刻,力阳的眼睛全亮了。
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若缕,赤心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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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0 21:48:25 | 显示全部楼层
李尘整个上午都在和力阳一起玩,教他各种玩具的玩法。而现在,力阳的注意力最终从遥控车转移到电动马上了。那只电动马只要一打开开关,便会在院落里跑动起来,惹得古丽也跟着一起惊呼、嬉笑。
  院外突然传来呼喊铁力克的声音,那声音急切而激动。是布鲁尔的声音。古丽一下子站起,她弄不清一大早出去放牧的布鲁尔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布鲁尔冲进院里,带起一阵风,他一脸的汗水,一把抓住力阳说,走,铁力克,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力阳和布鲁尔瞬间便消失了。
  古丽和李尘纳闷地离开院落,来到羊圈,看到羊圈边站着一匹不到三岁的白马。布鲁尔说,铁力克,这是给你的,喜欢吗?而力阳已经激动得浑身发颤,说不出半句话来。古丽叫了一声布鲁尔,然后又猛然转过身去,她不希望布鲁尔看见她眼里感激的泪水。李尘望着那匹漂亮的小马,不由也惊呆了。他知道对哈萨克的男子来说,给他一匹马,就意味着他成年了。这对小小的力阳来说,是多么贵重的礼物。
  布鲁尔拍拍力阳的肩膀说,要试试你的马吗?力阳点了点头。布鲁尔解开缰绳,把力阳抱上马背,然后轻轻拍了一下白马的屁股。小马轻轻地跑动起来,力阳在马背上剧烈地摇晃着,然后“扑通”一声栽落下来。
  李尘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惊呼。而布鲁尔和古丽的神情却显得冷峻。布鲁尔拉起力阳说,再试试,你一定行的,你现在是男人了,是男人,就应该能驯服自己的马。力阳脸上的恐慌慢慢淡了,和布鲁尔又走向自己的白马。布鲁尔再次把力阳放在马背上说,铁力克,腿夹紧,它就是你一对张开的翅膀。
  白马又奔跑起来,而力阳紧紧地伏在马背上。白马和力阳远了,而力阳幸福的尖叫声划破了天空。李尘突然想哭,他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布鲁尔与古丽,他们脸上有着相同的肃穆。
  临近傍晚,古丽坐上麻苏里的马车赶往镇里了。麻苏里的女人昨天生了。按照哈萨克人的习俗,麻苏里的亲戚朋友要去轮流照看她。而麻苏里把古丽排在了前头。虽然只有一天的照料时间,却让古丽非常激动。古丽是满心欢喜地走的。临行前,古丽就给力阳交待好了,让他照顾好李尘的饮食。
  晚上睡觉的时候,力阳站在两间房中间的门槛上,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回到李尘睡的炕上。力阳的决定,让李尘心里一阵激动。他坐在炕上说,力阳,跟大伯到城里去好不好,城里什么都有,大伯想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力阳的肩膀抖动了一下,目光里有了惊讶,但他向桌子上望去。桌子上摆着弟弟的遗像。力阳慢慢转过脸来,目光里有了明晃晃的亲近与恍惚:阿,阿爸……薄薄的泪水从力阳脸上滑落下来。但力阳飞快地转过身,躺下。李尘呆呆地望着力阳,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尘早上醒来,看见炕边的小方桌上摆着早饭,他伸手碰了碰那壶奶茶。奶茶还烫着,看样子力阳刚摆上不久。李尘心里不免一阵温馨。李尘起来,在屋里和院落里四外看了看,没有力阳的身影。
  李尘吃过早饭,便出了院落,漫无目地地闲走。路过一家羊圈,他听到喧闹的声音。他走近了,看见力阳和他的两个哈萨克小伙伴正在翻羊骨头。阳光洒落下来,在力阳脸上浮动着,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耍的力阳是那么快乐,单纯。李尘望着,不禁一阵恍惚,他不知道那个在自己跟前木讷、回避、惶恐的力阳是真实的,还是眼前无拘无束的力阳是真实的。还是,还是他的到来,打破了力阳原有的平静生活。
  一个小伙伴突然站起身来,指了指高处电线上的麻雀。另一个小伙伴拿出弹弓,装上一片石子,准备射击。但力阳突然暴怒起来。小伙伴们困惑了,不知道铁力克为什么不让他们打电线上的麻雀。力阳指着电线大口喘气着说,我说不能打,就不能打,我阿爸在那儿……
  李尘慌忙离去,生怕力阳发现了他。走了好远,李尘才感到脸是湿了,他早已泪流满面了。
  又是清晨了,李尘该回去了。但他带不走古丽和力阳,他们是属于这里的。但李尘的心是平静的。昨天晚上,李尘把弟弟那笔抚恤金塞在了羊皮褥子下面。他知道这些钱对古丽和力阳以后的生活来说,不算什么,但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他唯一奇怪的是,为何临行前,会带上这笔钱,或许他早有一种隐约的预感。
  麻苏里的马车已经过来了,马车上还坐着一位哈萨克妇女,她是赶往镇里照料麻苏里的女人的。然而这个时候,力阳又不见了。古丽焦灼地呼喊着,没有得到半点回音。古丽急哭了,因为她的亲人就要走了。
  李尘过去抚慰古丽:没事,就让铁力克玩自己的吧,他毕竟还是孩子。但李尘说完便愣住了,他意识到自己说的是铁力克,而不是力阳。然而力阳这个名字,是他取的。
  李尘望着布鲁尔。布鲁尔仍然是一副憨直的表情,黑红的脸上是满满的笑意。李尘感到了亲切,他上前紧紧和布鲁尔拥抱。布鲁尔有力的臂膀让李尘真正心安了。
  银灰色的草原远了,白房子远了,亲人们也远了,李尘坐在颠簸的马车上,看着一点点后退的红土堆。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他看到红土堆上有一个小黑点,那是铁力克。铁力克就像一只雏鹰,望着远去的马车,好久,一动不动。
  
  责任编辑 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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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若缕,赤心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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