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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五年的春节 作者:毕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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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5 21:52:4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们乡下人把腊月底的暴风叫做黑风,它很硬、很猛、很冷,棍子一 样顶在我们的胸口。怎么说我们的运气好的呢?就在腊月二十二的中午,黑风由强渐弱,到了傍晚,居然平息了 ,半空中飞舞的稻草、棉絮、鸡毛、枯树叶全部回落到了地上。我们村一下子就安静了。

这安静是假象。我们村还是喧闹——县宣传大队的大帆船已经靠泊在 了我们村的石码头啦。还没有进腊月,大帆船要来的消息就在我们村传开了,人们一直不相信——四年前它来过 一次。刚刚过去了四年,大帆船怎么可能再一次光临我们村呢?就在两天前,消息得到了最后的证实,大帆船会来,一定会来。没想到黑风却抢先一步,它在宣传队之前敲起了锣鼓。大帆船它还来得了吗?

人们的担忧是有道理的。这就要说到我们村的地理位置了。我们村坐 落在中堡湖的正北,它的南面就是烟波浩渺的中堡湖。这刻大帆船在哪里呢?柳家庄,该死的柳家庄偏偏就在中 堡湖的正南。黑风是北风,这一点树枝可以作证.波浪也可以作证,大帆船纵然有天大的本领,它的风帆也不可能逆风破浪。

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人定胜天。公社派来了机板船。大帆船摇身一变 ,成了一条拖挂,就在腊月二十二的一大早,它被机板船活生生地拖到了我们村。大帆船到底来了。全村的人都 挤到了湖边——大帆船还是那样,一点儿都没有变。我们村的人对大帆船的记忆是深刻的,就在四年前,在一场美轮美奂的演出之后,它扯起了风帆,只给我们村留下了一个背影。巨大的风帆被北风撑得鼓鼓的,最终成了浩渺烟波里的一块补丁,准确地说,不是补丁,是膏药。四年来,这块膏药一直贴在我们村的心坎上,既不能消炎,也没有化淤。

我们同样没有想到的是,在人定胜天之后,天还遂了人愿。演出之前 ,黑风停息了。有没有黑风看演出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演员们必须背对着风,要不然,演员们说什么、唱什么,你连一个字都别想听清楚。看演员张嘴巴有什么好看的呢,谁的脸上还没有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黑洞呢?演员背对风,观众就只能迎着风,这一来看演出就遭罪了,黑风有巴掌,有指甲,抽在人的脸上虎虎生威,,这哪 里还是看演出,简直就是找抽。乡下人怕的不是冷,是风,一斤风等于七斤冷哪。

因为腊月二十二的演出,我们村的年三十实际上提前了。黑风平息之 后,村子里万籁俱寂,这正是一个好背景。锣鼓被敲响了,说起鼓,就不能不说牛皮。牛皮真是一种十分奇妙的 东西,当它长在牛身上的时候,你就是把牛屎敲出来它也发不出那样愤激的声音,可是,牛皮一旦变成鼓,它的动静雄壮了,可以排山可以倒海,它的余音就是浩浩荡荡,仿佛涵盖了千军万马,真是“鼓”舞人心哪。在鼓声 的催促和感召下,我们村的人特别想战斗,做烈士也就是想死的心都有。除了没有敌人,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女生小合唱上来了,男生小合唱上来了,接下来,是男女对唱、数快板、对口词、三句半。意思其实只有一个 ,我们不缺敌人,我们缺的是发现。所以,我们不能麻痹。我们还是要战斗,要战斗就会有牺牲,一句话,我们都不能怕死。过春节其实是有忌讳的,最大的忌讳就是死,可我们不忌讳。虽说离真正的春节还有七八天,然而,我们已经度过了一个纯洁的、革命的和敢死的春节。我们是认真的。

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黑风往往只是一个前奏,也是预兆。在风平浪 静之后,接下来一定会降温,迎接我们的必将是肃杀而又透彻的酷寒。腊月二十三,这个本该祭灶和掸尘的日子,我们村的人发现,所有的水在一夜之间全都握起了拳头,它们结成了冰。最为壮观的要数中堡湖的湖面了,它一下子就失去了炯波浩渺和波光粼粼的妩媚,成了一块辽阔而平整的冰。经过一夜的积淀,空气清冽了,一粒纤 尘都没有。天空晴朗,艳阳高照一在碧蓝的晴空下面,巨大的冰块蓝幽幽的,而太阳又使它发出了坚硬刺目的光 芒一切都是死的,连太阳的反光都充满了蛮荒和史前的气息。

宣传大队的大帆船没有走,它走不了啦。它被冰卡住了,连一艘大帆 船本该拥有的摇晃都没有,仿佛矗立在冰面上的木质建筑。这样的结局我们村的人没有想到,也没敢想。雨留不住人,风也留不住人,冰一留就留下了。

我们村的人振奋了,其实也被吓着了——这样的局面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解冻之前我们村在春节期间天天都可以看大戏。事实上我们高兴得还是太早了,除了二十二夜的那场演出 ,宣传大队再也没有登过一次台。演员们的心已经散了,他们眺望着坚硬的湖面,瞳孔里全是冰的反光。因为回不了家,他们忧心忡忡,他们的面庞沮丧而又绝望。大帆船里没有动静,偶尔会传出吊嗓子的声音,也就是一两下,由于突兀、短促,听上去就不像是吊嗓子了,像吼叫,也像号丧。

午饭过后大帆船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她像变戏法似的 ,自己把自己变出来了。大帆船昨天一早就抵达了我们村,谁也没有见过这个女人,甚至连昨天晚上的演出她都 没有露过而: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女人来到船头.立住脚,眯起眼睛,朝冰面上望了望,随后就走上了跳板伴随着跳板的弹性,她的身体开始颠簸,因为步履缓慢,她的步调和跳板的弹性衔接上了——这哪里还是上岸, 这简直就是下凡。一般说来,下凡的人通身都会洋溢着两种混合的气息,一是高贵,二是倒霉,她看上去很高贵 ,她看起来也倒霉。但是,无论是高贵还是倒霉,只要一露面,这个女气必定给人以高调出场的意味。旁若无人 ,她的手上提了一把椅子,她在岸边徐步走来。她往前每走一步,身边的孩子就往后退一步。

女人就把椅子搁在了地上,笃笃定定地坐了上去。她已经晒起了太阳。为了让自己更相守一点儿,她跷起了二郎腿,附带着把军衣的下摆盖在了膝盖上。然后,开始点烟。当她夹着 香烟的时候,她的食指和中指绷得笔直,而她的手腕是那样地绵软,一翘,和胳膊就构成了九十度的关系,烟头正好对准了自己的肩膀,她这香烟抽的,飞扬了。她不看任何人,只对着冰面打量。因为眼睛是眯着的.眼角就 有了一些细碎的皱纹,三十出头了吧。但她的神情却和宣传大队的其他人不同,她的脸上没有沮丧,也没有绝望 ,无所谓的样子。她只是消受她的香烟,还有阳光。

吸了四五口,或许是过了烟瘾了,女人突然动了凡心.关注起身边的 孩子来了。她把清澈的目光从远处的冰面上收了回来,开始端详孩子们的脸。她的脖子和脑袋都没有动,只是缓慢地挪动她的跟珠子。动一下,停一下,一格一格的。女人的眼睛突然在她左侧小女孩的脸上停住了,这一停就 是好长的时间。小女孩叫阿花,六岁,我们村民办教师吴大眼的女儿。阿花被女人盯着,有些胆怯。女人把烟头 在椅子上摁了两下,装进军大衣的口袋,伸出胳膊,一把抓住了阿花的手腕,一直拽到两条腿的中间。女人用她的两条大腿夹住阿花,把她的两根中指伸得直直的,顶在了阿花的太阳穴上,一左一右地看。最终,打定主意了 。她从军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几只圆圆的小盒子,还有笔,开始在阿花的脸上画,每一根手指都非常快。我们村 的人不知道湖边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们村的人有一个特点,不愿意落下任何事情。这一来围观的人多了。里三 层、外三层,人们亲眼目睹了一个奇迹——民办教师吴大眼六岁的女儿被大帆船上的陌生女人变了戏法,变漂亮了,成了另外一个女孩子。她眨眼的时候居然有声音,啪嗒啪嗒的。阿花怎么会这么漂亮的呢?她瞒过了所有的人,她的爸爸和妈妈都给她瞒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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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5 21:53:08 | 只看该作者


但是,女人就是不满意。她在修整,这里添一点儿,哪里减一点儿。 还时不时把阿花拽到自己的嘴边,用她的舌尖舔去那些不满意的部分。在阿花的脸上,女人拿自己的舌头当作了抹布。这个出格的举动让阿花很别扭,阿花极度地不自在。在围观的人堆里,阿花开始挣扎,眼眶里都有了泪光 。因为挣不脱,阿花对着女人的脸庞突然吐了一口。唾沫挂在了女人的眉梢上,阿花就这么逃脱了。女人望着阿花的背影,一点儿也没有生气,既不惊慌,也不失措,抿着嘴,只是微笑。一边笑一边把脖子上红色的围巾取下来,很安详地在那里擦。她的模样使我们村的人相信,她早就习惯别人对着她的脸庞吐唾沫了,如果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把她好看的脸庞当作一个微笑的痰盂。

实际上这个女人的微笑并没有持续太久,她的身上冒起了青烟。青烟 越来越浓,最终蹿出了火苗。青烟其实已经冒了一阵子了。没有人往心里去罢了。真到了起火的时候,人们这才想起来,是她的烟头让她自己失火了。女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发现让她开心,她不再是微笑,都笑得 咧开嘴巴了。这一笑坏了,我们村的人看到了她的牙,她的每一颗牙齿上都布满了焦黄的烟垢。她不再是下凡的 仙女。她开始灭火,她的巴掌镇定地、缓慢地拍向军大衣的口袋,仿佛掸去身上的灰尘。我们村的人知道了,即使她的整个身躯都被熊熊大火裹住了,她的手脚也不会忙乱,着了就着了呗,死得不挺暖和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冷的日子久了,冰 块将会抵达令人震惊的厚度。也就是几天的工夫,中堡湖里的冰块结实了,像浮力饱满的石头。

中堡湖热闹起来。湖面不再是湖面,它成了狂欢的广场。我们村的大 人和孩子差不多全都集中到了冰面上,甚至连一些上了岁数的人都凑起了热闹。在冰面上行走是一件令人愉快的 事,它给人一种错觉。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水上漂。聪明一点儿的人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一冰冻是好事,它 能将世界串联起来,因为冰,世界将四通八达。的确,冰应当得到推广和普及,人类最理想的世界就是到处结满了冰。

大白天永远是平庸的。到了夜里头,中堡湖的湖面上迎来了壮丽非凡 的气象。无论一九七五年的年底是多么地贫穷,家境富裕的人家毕竟还有。家境富裕有一个重要标志,那就是家里有手电筒。冰封的日子里所有的手电筒都一起出动了,不只是我们村,沿岸王家庄、张家庄、柳家庄、高家庄 、徐家庄、李家庄的手电筒一起会集在了冰面的四周。手电筒的光是白色的,冰是白色的,而夜晚却一片漆黑, 这是一部活生生的黑白电影,光柱把黑夜捅烂了,到处都是白色的窟窿。我们的世界绚烂了,凄凉了;也繁华,也萧索,非常像战乱。

大勇和大智是对孪生兄弟,他们家没有手电筒,他们没有资格走进黑 白电影。差不多就在最后一把手电筒撤退之后,兄弟俩提着他们的马灯,悄悄出现在了中堡湖的冰面上。他们是 来钓鱼的。北方的冰期长,所以,北方人很早就掌握了冰窟窿里钓鱼的技术,这样原始的技术南方人反而不知道。但大智是知道的,大智读书。书上说,冰底下缺氧,哪里有窟窿哪里就有氧气,哪里有氧气哪里就有鱼。

书上的话是不是真的,大智其实也没有把握。可大智没有选择。眼见 就是大年三十了,他们家连一片鱼鳞都还没有看到。大年三十的餐桌上可以没有猪肉,可以没有豆腐,却不能没 有鱼。有鱼就是“有余”,它是好彩口,暗含着祝福与希望。无论日子有多穷,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有余”一下,放在哪里都是一件好事情。

大勇带了一把斧头,还有一把凿子,跟在大智的屁股后头往湖中心走。离开岸才八九十步,大勇胆怯了,毕竟是黑夜里的冰面上。大勇说:“别走了吧,就在这里凿。”一斧头下去 ,大勇的手滑了,斧头贴着冰面滑向了远方。冰实在是一种美妙的东西,它发出来的声音玲珑而又悠扬,反而把 大勇吓了一大跳。大勇这个人就这样,所有好看、好听、好玩的东西都能把他吓一跳,有时候连好吃的东西都会 把他吓着了。他在吃豆腐的时候就有这毛病,眼睛老是发直。好在他一年也吃不了几回。如果每天都吃,每天都是春节,大勇这孩子一定会得羊角风的。

大勇凿出来的第一个窟窿足足有一口锅那么大。大智说:“费那么大 劲儿,你凿那么大做什么?一半就足够了。”大勇压低了声音说:“窟窿大,鱼就大。”但是,问题又来了。钓鱼的绳子拴在哪里呢?大勇提起马灯照了照,冰面上居然没有一棵树。大勇苦恼了。大智把绳子放在水里蘸了蘸,随手丢在了冰面上。大勇说:“得拴在什么地方。”太智说:“拴上了,水把它拴在冰上呢。”

大勇一口气开了十一个窟窿。就在打算歇口气的光景,大勇不动了, 他直起身子,拽了拽大智的胳膊。大智回过头,突然看到了一样东西,一个猩红色的亮点。似乎很近,似乎又很 远,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也就是闪了那么一下,猩红色的亮点却又没了。冰面上黑咕隆咚,天空中黑咕隆咚。马灯就在大勇的脚边,但是,它的灯光只够在冰面上画一个圆圈,这就是说,马灯照亮的只能是自己,而不是远方和别人,这就让人心里头没底了。兄弟俩在这个时刻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把手电筒,他们对视了一眼,说时迟, 那时快,猩红色的亮点再一次闪光了,这一次红得格外艳。大智本想走上去看看的,被大勇一把拽住了,大勇说 :“还是走吧。”

饥不择食,贫不择妻,比这更严重的就是慌不择路。就因为短暂的慌 张,大勇和大智在冰面上迷路了。头上是黑漆漆的天,脚下是白花花的冰,他们彻底失去了参照。亏了年轻,亏了昨晚上吃得足,他们总算没有被冻僵。天亮之后,他们依靠大帆船的桅杆找到了村庄,他们其实并没有走多远。他们自以为走遍了千山万水,其实,他们只是在家门口溜达了一夜。迷路的人往往就是这样,他们在前进,本能却让他们选择盘旋,等他们明白了过来。唯一的安慰就是尽力了,他们业已抵达起点,并有效地消耗了全部的 能量——好在昨天夜里的垂钓有了收获,十一只渔钩居然钓着了九条鱼,三条鳞鱼,四条鲫鱼,一条草鱼,一条鲤鱼。这是振奋人心的。等他们收好鱼,半个太阳也出来了。这是一次神奇的日出,足以让大勇目瞪口呆——半个太阳摇摇晃晃,光芒无比鲜嫩,它们涂抹在冰面上,巨大的冰面一片酡红,整个世界一片酡红,分外妖娆。

就在这样的妖娆里,大智有了意外的发现,一把椅子孤零零地摆放在 中堡湖的湖面上,它的背正对着大帆船。就在平整而又光滑的酡红里,这把椅子突兀了,散发出非人间的气息大 智估算了一下,椅子离冰窟窿的距离大概也也就是四五十米。大智滑过去一看,是—把普通的椅子,左侧的冰面上丢了五六个烟头.已经冻住了。这一看大智就全明白了,×他妈的,全是那个满嘴烟牙的女人做的鬼,她真是一个二百五,好好的大帆船她不待,神神道道地来到冰天雪地里抽什么烟!要不是她的嘴里冒出鬼火,他和大勇也不至于有这一夜——亏了没有下雪,要不然,他们弟兄俩真的就成了冻死鬼了。

女人再一次在大伙儿面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大年初一的上午了。依照 惯例,村子里响起了爆竹的爆炸声。孩子永远是最聪明的,他们来到了湖面,他们把爆竹横在了冰面上,“嘣” 的一声,爆竹贴着冰面滑行而去,然后,“啪”的一声,在很远的地方炸开了。大年初一真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天气晴朗得不知道怎么夸才好。只是一顿饭的工夫,湖边的冰面上就面目全非了,黑色的爆炸点、红色的纸屑 散落得到处都是。这正是春节的气象,像战后。芬芳的硝烟,血色的碎纸片,喜庆,苍凉,还有冰的坚硬和反光 。

大帆船的内部突然响起了一阵锣鼓声.开始还有板眼,能听得出彼此 的协作,也就是一会儿,锣、鼓、钵、镲相互间就失去了配合,声音与声音相混杂——这哪里还是敲锣打鼓呢, 听上去是怒气冲冲。

女人就在这片杂乱的锣鼓声里走出了船舱。我们村的人终于知道了, 这个女人的活动是被严格控制的,尤其是白天。她的双脚永远有一条看不见的镣铐。她之所以看上去那样有派头 ,是因为她虽然“想改”,但她“从小练的就是这个”,实在“改不掉”。和上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出舱她倒是没有拿腔拿调,从她行走的样子来看,她仿佛是有目的的,完成什么任务一样。她的身上还是那件军大衣,右侧的口袋边却有一个洞,周边都是烧焦的痕迹。脖子上是红围巾,左手则提着一把椅子。她把椅子放下来,对着冰面上的孩子们拍了拍巴掌,示意她们站队。她的举动意义不明,没有人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是,这个女人很快就 让我们村的女孩子们知道她的意思了,她已经开始给第一个女孩子化妆了。周遭的女孩子们刚一明白就围了上来 ,她们很自觉地在女人的椅子前面站好了队,神色庄严,表情严肃,一点儿也不再害羞。第一个化好妆的女孩上 岸了,她其实是显摆去的。一个女孩子的显摆往往具有不可思议的辐射力,它是最有效、最直接、最深入的宣传。我们村所有的女孩子、部分大姑娘、少许已婚妇女在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她们没有犹豫,她 们就是想揭开生命里最大的秘密——我会漂亮到何等地步。她们来到女人的面前,队伍越拉越长。

——这个大年初一独特了,我们村无限地妖魅。化了妆的女孩子们以 一种史无前例的妩媚穿梭在巷口与巷口之间,她们像天外的来客,千树万树梨花开。她们是她们,但她们不再是她们,只有她们自己相信,这才是真正的她们。即便洗一次脸就足以让她们的生活回到从前,但是,那又怎么样呢?镜子与水缸会记得这一切。

民办教师吴大眼的女儿阿花到底还是出现了。她在大年初一的上午穿 上了新褂子,虽然裤子和鞋子都是旧的,洗得却相当干净了。她其实不敢来,但是,在她得到消息之后,她小小的心坎儿里萌发了阻挡不住的愿望。她想再化一次妆。这个小小的愿望是一片小绿芽,却足以掀翻头顶上的石头。她来到了中堡湖,夹在人缝里,头都没敢抬。她在等,她的心思复杂了,主要是矛盾。阿花害怕那个女人,然而,阿花又必须走近那个女人。

女人其实已经看见阿花了,却装着没有看见.她甚至都没有看阿花一 眼。她在忙.一张又一张俏丽的面孔在她的面前诞生了,消失了,又诞生了,又消失了。她的手是那样的利落,在我们村的女孩子看来,她的手鬼魅莫测,不只是扭转乾坤,还可以改夭换地。阿花望着她的手,紧张得都想哭 。

再有两个人就该轮到阿花了。女人长叹了一口气,丢下了手里的化妆 盒。她点上一支烟,随后就把她的眼睛闭上了。她就那么闭着她的眼睛,睡觉那样,一口一口吸着手里的香烟,四五口之后,她把烟掐了,睁开了眼睛。眼睛一睁开她的目光就跳过了面前的两个女孩,直接找到了阿花,她在 微笑。她的巴掌伸向了阿花,四根手指并拢起来,再往上跷。

阿花没敢动。女人就探过上身,拽住了阿花的袖口。阿花知道还没有 轮到自己,不肯,屁股不停地往后拱。但是她忘了,她的脚下是冰。随着女人的拉扯,阿花一点儿一点儿滑过来 了,她到底被女人拉到了面前。阿花前面的两个女孩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形,她们很失望,嘟囔说:“该是我们了。”

女人没有听见。她耳中无人,她目中无人。到了这会儿我们村的人才 知道,这个女人在大年初一的上午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目的只有一个,把阿花招惹过来。女人把阿花夹紧之后就敞开了军大衣的衣襟,一下子就把阿花裹在怀里。她闭上了眼睛,上身开始摇晃。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嘴巴对准了阿花的左耳。她的嘴唇在动。她在轻声地对耳朵说些什么。显然,她的号召没有得到阿花的响 应,她就不停地重复。阿花又一次在她的怀里反抗了。阿花的反抗顿时就让女人失去了耐心,女人的嗓门儿突然大了,几乎就是尖叫。我们村的人都听见了,她对阿花说的是:“叫!叫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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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5 21:53:52 | 只看该作者

阿花显然被吓着了,这一次她没有吐唾沫,阿花对准女人的脖子就是 一口,还好,没有出血。阿花又一次成功地逃脱了。和上一回不一样,阿花的这一口似乎让女人受到了沉重的一击,她高挑的眼角似乎掉落下来了。这个细微的变化使她的高贵只剩下百分之十,而倒霉的迹象在顷刻间就上升到了百分之九十。女人显然是不甘心的,她站了起来,一个滑步就追上阿花。她像老鹰捉小鸡那样张开了翅膀, 她拦在阿花的前头,终止了阿花上岸的企图。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笑容,很巴结的样子,露出了不该有的贱相。

但阿花坚持不让她再碰自己,她只能往湖中心的方向后退。我们村的 人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女人在冰面上滑向了远处。女人终于再一次滑到了阿花的前面,她回过头来,开始给阿花作各式各样的表演。女人脱下了她的军大衣,红围巾也撂在了冰面上。她先是在冰面上打了几个滚儿,然后再爬起来,冲着阿花做了许许多多的鬼脸。女人终于在冰面上开始她的表演了,她跷起了一条腿,绷得笔直的,立在冰面上的那条腿同样绷得笔直的,在她张开胳膊之后,她的身体就与冰面平行了,她像一只没有来历的燕子,在飞,冰就是她辽阔的天空。

两个人的嬉戏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看起来她们还说了一些什么。女人到底有她的办法,就在刀锋一样的反光里,大女人和小女人之间的隔阂似乎消融了。阿花看起来已经被大 女人说动了。人们看见大女人从军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了小盒子,弓下腰,对着小女人伸出了她的双臂。她在等。 她要让阿花亲自走进她的怀抱。阿花还是怯生生的,但是,终于往女人的身边慢慢地挪动了。女人似乎特别享受 这样的过程,她没有接住阿花,为了延长这个开心的时刻,她故意避让了,在向后滑。

阿花最终并没有抵达女人的怀抱。也就是一眨眼,女人在冰面上消失 了。这个女人真的会变戏法,她能把自己变出来,她也能将自己变没了。再一个眨眼,我们村的人明白过来了,女人掉进了冰窟窿。我们村的人蜂拥上去。冰是透明的,我们村的人看见女人的身体横在了水里,正在冰的下面剧烈地翻卷。湖水有它的浮力,想把她托上来,但是,在冰的底下,湖水的浮力似乎也无能为力。我们村的人只能看,无从下手。我们村的人看见女人的身体慢慢地翻了过来,她的眼睛在和阿花对视;她的嘴巴在动,迅速地一张一翕。从她张嘴的幅度来看,不可能在对阿花耳语。她应该在尖叫。可是,她在说什么呢?又过了一会儿,女人的脸贴到冰面的背部了。冰把女人的眼睛放大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随后,女人的头发漂浮了起来,软绵绵的,看上去却更像竖在她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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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5 21:54:09 | 只看该作者
解读毕飞宇《一九七五年的春节》

文/兴明

   毕飞宇的《一九七五年的春节》是一篇创新之作。创新的不同他自己的以往小说,也不同于其他一般小说。写的很鬼魅。
小说写的是公社一个演出大帆船,因为为黑风的原因,一下子就被冻在村边的湖边上。村里人以为这回可以看一春节的戏了。其实被冻住后,宣传大队的人根本就不出来了。只出现一个女人,小说主要就是写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不但村里人不认识,甚至昨晚演出时她也没露面,可是演出船被冻住后她出来了。她为了自己更享受一点,她跷起了二朗腿,附带着把军大衣的下摆盖在了膝盖上。然后,开始点烟。她夹着香烟的时候,她的食指和中指绷的很直,而她的手腕那样绵软,一跷,和胳膊构成九十度的关系,烟头正好对准了自己的肩膀。她这香烟抽的,飞杨了。她不看任何人。只对着冰面打量。因为眼睛是眯着的,眼角就有一丝细密的皱纹,三十出头了吧。但她的神情却和宣传大队其他的人不同,她的脸上没有沮丧,也没有绝望,无所谓的样子。她只是消受她的香烟,还有阳光。
吸了四五口,或许是过了瘾了,关注起身边的孩子来了。她把清澈的目光从远处的冰面上收了回来,开始端详孩子们的脸。她的脖子和脑袋都没有动,只是缓缓地挪动她的眼珠子。动一下,停一下,一格一格的。女人的眼睛突然在左侧小女孩的脸上停住了。这一停就是好长的时间。小女孩儿叫阿花……阿花被女人盯着,有些胆怯,女人把烟头在椅子上捺了两下,装进军大衣的口袋,伸出胳膊,一把抓住阿花的手腕,,一直拽到两条大腿的中间。女人用她的大腿夹住阿花,把她的两只中指伸的直直的,顶在了阿花的太阳穴上,一左一右地看,最终打定主意了。开始给阿花化妆,画妆后把阿花画的漂亮成另一个人。但是女人对自己画妆效果还没有满意,时不时地把阿花拽到嘴边儿,这添一点儿,那儿减一点,后来净用舌头舔,这让阿花不满意了,但被迫女人夹的紧,挣扎不出,眼睛里有了泪水,后来对着女人的脸吐了一口。这才逃脱。后来女人被自己抽的烟点着了,于是她开始灭火,但是灭火中也不慌乱。
可是作者写到这里停住了,写与这个女人没多大关系的孪生兄弟大智大勇,写他们砸冰捞鱼。在捞鱼中见了这么个光景:大勇不动了,大勇直起身子,拽了拽大智的胳膊。大智回过头看到一样东西,一个猩红色的亮点。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一点把握都没有。也就是闪了那么一下,猩红色的亮点却没了,由于他们没有手电,只是带马灯,照的太近。正这时猩红色亮点这时又一次出现,而这次又格外艳。大智想去看,被大勇拽住。这个大勇想回家可是慌不择路,于是他们迷路了,这一宿,他们以为走遍千山万水,其实只是在家门口转一宿。他们依着大帆船桅杆找到村庄,竟在大冰上来回转一宿。这时发现一把椅子和那女人抽过的几个烟头摆放在中堡湖的湖面上,椅子的背正对着大帆船。
小说写大智大勇孪生兄弟与这个女人其实就发现女人坐这把椅子关系。作者写这些也是增加鬼魅色彩,两人竟在湖面上转一宿,这种现象早就听说过,过去“鬼打墙”就是这种情况,走夜路的人经常碰到,直到鸡叫了,人才苏醒过来。可哥俩把他们迷路原因归结那个抽烟的女人身上。
这个女人再次出现是在大年初一。村里来到湖面放鞭炮,黑色的爆炸点,红色纸屑散落到处都是。大帆船内部响起锣鼓,可这次锣、鼓、钵、镲失去配合,成了声音的混斗。听上去怒气冲冲。女人就在这种境界中走出船舱,
这个女人在读者心中始终是个迷,这次出面作者是这样写的我们村的人终于知道了,这个女人的活动是被严格控制的,尤其是白天。她的双脚永远有一条看不见的镣铐。她之所以看上去那样“有派头”是因为她虽然“想改”,但她从小练就的是这个,实在“改不掉”。作者没有写她改什么?为什么改?但是联系前边的女声小合唱上来了,男生小合唱上来了,接下来是男女对唱,数快板、对口词、三句半……可是演这些节目唯独没有这个女人。但你从她的派头上看,她是个腕儿。还是个大腕儿。不然她怎么会那么有派头!她闲着没事,就想给孩子们化妆。第一个女孩化完妆产生的幅射力,使阿花终于又露面了。小小的心坎儿里终于阻挡不住她的愿望。这时作者又用重笔墨刻划,再有两人就该轮到阿花了。女人长叹了一口气,丢下手里的化妆盒。她点上一支烟,随后把闭上她的眼睛,睡觉那样一口一口吸着她的烟,四五口之后,她把烟掐了,睁开了眼睛,眼睛一睁开,就跳过面前的两个女孩儿,直接找到阿花……
阿花没敢动,女人探过上身,拽住了阿花的袖口。阿花知道还没有轮到自己,不肯,屁股不停地往后拱,但她忘了,她的脚下是冰,随着女人的一点一点拉扯,阿花一点一点地滑过来,她到底被女人拉到面前……这时人们才知道这女人一大早晨目的就是找阿花,要给阿花化妆。女人把阿花夹紧之后不敞开军大衣的衣襟,一下子把阿花裹在怀里。闭上眼睛,上身开始摇晃。当她第一次睁眼睛的时候,她的嘴巴对准阿花的左耳。她的嘴唇在动,她在轻轻地对着耳朵说什么。显然,她的号召没有得到阿花的响应,她就不停地反复,阿花又一次,在她的怀里反抗了。阿花的反抗顿时失去了耐心,女人的嗓门儿突然大了,几乎就是尖叫,我们村的人都听见了,她对阿花说的是:“叫我妈妈!”
阿花又对她吐了口痰,这口痰作者又是细致描述:阿花的这一口似乎让女人受到沉重的一击,她高挑的眼角,似乎掉落下来,这个变化使她的高贵只剩下百分之十,而倒侮的迹象在顷刻间上升到百分之九十。而女人是不甘心的,她站了起来,一个滑步就追上阿花,她像老鹰捉鸡一样张开了翅膀,她拦在阿花的前头,终止了阿花上岸的企图。她的脸上已恢复了笑容,很巴结的样子,露出了不该有的贱相。但是阿花还是不肯就范,当女人再次滑到阿花面前的时候,女人为阿花做各式各样的表演:女人脱下了她的军大衣,红围巾也撂在了冰面上,她先是在冰面上先打了几个滚儿,然后再爬起来,冲着阿花做了许多鬼脸。女人终于在冰面上开始她的表演了,她跷起了一条腿,绷的笔直的,立在冰面上的那条腿同样绷的笔直的,在她张开胳膊之后,她的身体就与冰面平行了,她像一只没有来历的燕子,在飞,冰就是她辽阔的天空。
表演之后她对阿花说了些什么,开始给阿花化妆,弓下腰,她伸出双臂想等阿花自己进入她的怀抱,阿花还是怯生生的,但是,终于往女人身边悄悄挪动了。女人似乎特别享受这样的过程,她没有接住阿花,为了延长这个开心的时刻,她故意避让了,在向后滑。就在这时,这个女人的不幸发生了,掉进冰窟窿。
大智大勇孪生兄弟在湖里转一宿却没掉进冰窟窿,而这女人向后滑却进入另一个世界。这又是一鬼魅的事。
我把小说读到这儿,从糊涂中似乎明白一点,这个女人是酷爱表演艺术,为了艺术把什么都耽误了,她究竟有没有婚姻,有没有儿女,从她对阿花的表现来看她是太喜欢孩子了,以前她缺乏爱,既缺乏她对别人的爱,也缺乏别人对她的爱。在她艺术上得不到展示的时候,她才想起有孩子了好处,可是什么都晚了。想把爱都给阿花。那么,这些女孩儿她究竟为什么独喜欢阿花?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是跟阿花投缘吧。
这只是从表现出的文字来看,作者是采取漂浮的冰山写法。只写八分之一,把冰山下八分之七的东西隐藏冰山下,让读者自己去想。作者把这种手法超级发挥,正如著名作家王愿坚所说的,通过让人看得见的让人“看”到看不见的。让人“看”到这种让人看不见的东西越多,越充分,越真实,人们越爱看。这篇小说做到了。但是不是有点过了。
小说的语言还是《青衣》、《玉米》的风格,还是那么形象、生动、活泼、新颖、悦目,只是小说的写法与以前的有所不同了。我想这是作者对自己写作的突破,也是一次偿试,不管是成功与失败,由于语言的精彩,读者还是愿意读下去的。
我想,只有毕飞宇,只有名人才敢这样写。这要是无名小辈,别说小说选刊选载,就是发表,也没人给发。人,就是这么俗气,名人放个屁都是香的,不是名人,你写的再好也不行!甚至他都怀疑你是从哪抄袭来的,就是不怀疑你,也是随便处理你的稿子。
不知为什么,说了这些没用的题外话。
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若缕,赤心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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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21 23:43:0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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