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性情中人”——关于《红楼梦》之“正邪两赋” 一个性情中人的最大悲剧,在于他诞生了。
何为性情中人?乃不臣服于世俗功利,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和主体风采,思想、身心达到自由无拘束状态的人,即坚持真我、选择心灵不为物役的人。这样的至真至纯的性情中人,之所以说他的诞生是一个悲剧,是因为他们不肯降心顺俗,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风干自己充满独创性的心灵,正因为不为世俗物欲扭曲真我,在坚持主体固有的本真性灵和接受功利文明的禁锢压抑之间义无返顾地选择前者,试图以苦苦的挣扎来打破俗,跳出俗,打破条条框框的局限来实现本真生命的自由释放,才会不为人解,不为世容,成为世俗眼中的“异端叛逆”,甚至是“离经叛道”的“恶魔”。
下面便谈谈我所挚爱着的几个性情中人。 “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嵇康,不论别人是否认可,我必须将“中古第一风骨文人”的称号赠予他。他之所以成为道家思想的继承者,旷迈不群、标榜个体精神自由的悖逆世俗的狂人,跟他的幼年生活有着直接的关联。少年丧父,慈母溺爱,叔夜(嵇康的字)便自幼在一种多宽容慈爱少压抑束缚的环境中自由地成长,艺术的自幼心灵便在一片广袤肥沃的土壤中慢慢的发芽、生长直至齐全,他通读百家,尤爱老庄,在那个硝烟滚滚、人人追名逐利惟恐不及的时代中,他眼看着人们唯名是逐,唯利是逐,唯权是逐,独独没有信仰的追求,更丧失人作为主体的人格尊严。
于是,他在漫游在 庄子哲学的那一片清澈纯净的汪洋大海之时也任由自己的心灵随着浪花的飞舞而纵横恣肆,以在面对世俗的迷惘、惆怅、踟躇、苦闷、郁悒、忧愁、烦恼的时候给自己的自由主义灵魂带来一丝丝真切宁静的安慰,同时也给自己注入一枚枚强心针。外表风流潇洒、纵放不羁的 嵇康,眼见人们对过眼烟云一般的辉煌、功名、权力、富贵宁可舍却性命和人格尊严的争夺,紧解着便惹来无穷无尽的祸患,引来的是败象、耻辱、畏惧、可怜,他那对于浊世的清醒认知的理智更会给他心灵的压抑、疲惫和劳损。人为什么要为着这些身外之物而巧取豪夺,从而扭曲了最原始的真性情,最终落得肉体、人格尽皆支离破碎的下场?
岩壑,溪水,竹林, 柳树,野花,芳草,牧牛,茅屋,大锤, 古琴,丹药,薄粥,菜根,儿女嬉戏膝下,一派田园风光,意趣盎然,少了世俗的倾轧纷争,多了份徜徉于天地的生机意趣。在远离红尘是非的安宁之中, 嵇康淋漓尽致地享受着灵魂的宁静与祥和,不用泯灭人的高贵的尊严去做阿谀奉承的禽兽勾当,不用摧眉折腰为了富贵权势而折损处贫不屈遗世独立的铮铮傲骨。“顿缨狂顾,逾思长林而忆丰草。”人与自然,本为水乳交融的有机整体,有着天然地超越于世俗功利之上的不可磨灭的本真关系。回归自然的怀抱,达到天人一体的本真状态,本是人最理想的存在方式,更是世间最为和写美妙、充满了生机与蓬勃的生命力的联系方式。嵇康,在浊世之中出淤泥而不染的嵇康,真不愧为“在文化衰堕时期替人类冒险争取 真实人生的道德的殉道者”。一任豪情风骨驰骋于天地之间,一任傲骨于任性纵情中淋漓尽现。愤浊世,嫉恶俗,真君子之本色。他口不言“ 仁义礼智信”,却将道德之灵魂建筑在本真生命的肆意袒露之上。 然而他的存在,他的声誉,他的立论以及他的声誉带给他立论所能对社会施予的影响,不可例外地让当政者急于想笼络声名远播能煽动士林的 嵇康,于是就有了好友 山涛请嵇康代吏部郎之事,也就有了那篇志高文壮的 《与山巨源绝交书》。嵇康在保全自身,糊涂求全与维护信仰、坚守自己清白人格之间选择了后者。他说:山涛啊,你象厨子切肉,羞于独自宰割,于是就要请个不相干的人也来执番刀子,沾点腥气。可是我呢,“有不必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这个世界上啊,就有着光着脊梁晒太阳而自觉得意的人,你呀就请自便了吧。这篇至情至性的情性之文作得悲壮豪迈,乃其不为媚俗政治牺牲品之宣言,拒绝与当政者合作的旗帜主之风范,然而其中不但有绝于友之沉痛,更有着公然绝于世的孤独和苦痛。然其宁可承受绝于世俗之深刻苦闷孤独,亦不改其执着真痴本性,堪称后世文人修身立世之典范。
他于平和洒脱之中高显激越昂扬之精神,于沉默闲静之际暗蕴傲然自得之刚正格调。因为不注重私利己欲,才会“二十年未见其有不好的脸色”;因为坚守原则公理,才会“刚肠嫉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于是才让一个势力小人在当权者面前说他的坏话,媚俗政治的掌权者随便找了个借口把 嵇康抓到监狱里,并且判处了他死刑。
嵇康就是嵇康,他不是 山涛,内不失却信仰、能够把握原则道义,外能察言观色、八面玲珑、合乎世情,大俗大雅,与一世而随波逐流,坚定着“外儒内道”或是“外道内儒”的处事公理;
他也不是 阮籍,阮籍是“聪明”之极的文人,内心愤世嫉俗,却又言辞婉转不得罪当政者,晚年已经到了“口不臧否人物”的境界;而 嵇康却是不大“聪明”的文人,秉持着直率真诚的内心,不愿媚俗、不愿附和,不愿为了卑微的世俗名利荣辱之争而扭曲自己高洁澄澈的 自由心灵,高标嫉俗不屈不阿之人格给他的生命涂上了命定的“血色”。
嵇康临刑东市,顾视日影, 神色自若,手操 古琴,慨奏一曲《广陵散》,惹得天下豪士皆 同声一哭,哀怨之声响彻云霄。曲终时,嵇康叹道“ 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遂从容引颈就刑。面对死亡,他早已超出了畏惧、委琐的卑怯心理,上升至一种超迈达观的放任自如和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飘然气概。一代大名士,一个集音乐家、书法家、文人、哲人、狂人于一身的光风霁月的旷古奇人,最终成为刀下冤魂,政治浊流之牺牲品。草木当为之落泪,日月当为之含悲。然而人生在世,无不轻求他人苟以生命而怜之,单能落落然而独去,亦不枉矣!
一轮明月在天,星稀雾薄,眼前却是一片竹影婆娑,锻铁声声,仿佛看见你那“神姿高彻,如琼瑶玉树”的忽明忽暗的身影,仄仄的逼来。
我愿给自己安上仙羽,随你飞向化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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