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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珠 葛亮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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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30 21:52: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搬家的时候﹐取下挂在门上的明信片。有一张是白雪皑皑的巴朗山﹐六年前四川之行的纪念。翻过来﹐后面是一张铅笔画﹐已经褪了色。只有一些灰暗的线条。我看了一会儿﹐把它夹进笔记本里。线条却在眼前丰满清晰﹐那样一个夜里﹐应该是一些浓红重绿。

现在想来﹐相对我信马由缰的旅行观念﹐与号称“小铁人”的朋友陆卓去四川﹐算是一次失策。情况是﹐“小铁人”是极限运动的拥护者﹐现实中还算是个惜命的人。所以当他提出一日内徒步登峨嵋金顶的建议时﹐我草率且略带兴奋地答应了。可想而知﹐此后经受了体力和意志的巨大考验。到了阿坝的时候﹐已经身心俱疲。旅游车在巴朗山上盘旋而上﹐我一路昏睡。除了在海拔三千多米的时候﹐遭遇了一个多小时的停顿。一架小货车被山石流淹没了一半﹐成了无可奈何的天然路障。后面司机按喇叭和骂娘的声音不绝于耳﹐直到事故平息。
车进入日隆﹐已经是黄昏。从地图上看﹐这镇子在小金县东边的一角。想当然觉得它应该是蛮荒的。所以﹐当我们看到几个一团锦簇的藏女举着纸花﹐在我们的旅游车前翩翩起舞的时候﹐确实有些意外。下了车﹐过来一个男人逐个办理预购门票。陆卓顿时明白﹐先前苦心设计的自助旅行攻略已等同废纸。这个景区在两年内经过了翻天覆地的商业洗礼。对于浪漫的个人探险者﹐已是好景不再。
这时候﹐围上来许多藏民﹐说着有些难懂的汉话。意思却是清楚的﹐因为他们手里捧着牦牛皮的挂件﹑鬼脸荷包和野生羚羊角。在十分沮丧的心情之下﹐陆卓语气有些粗鲁地将他们驱赶开。他们似乎并不很恼怒﹐脸上仍然挂着笑﹐远远地跟着﹐等待我们回心转意﹐好成全一桩生意。
手机的信号很弱﹐陆卓去了百米外的邮政所打电话。我一个人在附近逛。这镇很小﹐有一条一眼可望到头的小街。街后便是灰蒙蒙的四姑娘山﹐山势倒是奇伟连绵。街两边是些铺子﹐大概因为有半官方的性质﹐倒不见招揽客人。只是商品的价格﹐比藏民散卖的又贵了不少。我在一个银饰店前站住﹐对门口的一个虎头的挂锁产生了兴趣。正看得仔细﹐听见有人轻轻地喊﹕帅哥。
这声音有些生硬﹐由于轻﹐我并没有留意。直到听到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回过头﹐看见一个藏女﹐站在身后。
“帅哥。”她张了张口﹐又小声喊了一声。然后笑了﹐露出了很白的牙齿。如同中国其它地方﹐所谓“帅哥”是生意人对年轻顾客讨好的说法。只是眼前这个女人﹐是没有喊惯的。我问她﹕有事吗﹖
她又羞涩地笑了一下﹐牵动了嘴角的皱纹。面颊上的两块高原红﹐颜色又深了些。然后她走过来﹐又退后一步﹐低声说﹐我刚纔听到你们说话了。你们想去大海子﹐他们没办法带你们去的。
我这才发现﹐比较其它的藏民﹐她的汉话算是十分流利。很快明白了﹐她表达的意思是﹐这里最美的景点海子沟﹐是旅行社经营范围的盲区。因为地势险峻﹐道路崎岖﹐车没办法进去。但是她可以租借她的马给我们﹐带我们进沟。
说完这些﹐她又低了头﹐好像很不好意思。我望到她身后﹐有两匹当地的矮马。看上去挺壮实﹐配了颜色斑斓的鞍子和辔头。
这其实是个好消息。我对藏女说﹐哦﹐是我的朋友不想跟团﹐你刚纔应该和他说。
藏女抬起头﹐眼睛亮一亮﹐却又黯淡了一下﹐说﹐他很凶﹐我不敢说。
我笑起来。她也笑了﹐这一回因为笑得轻松﹐让我觉得她好看了些。

陆卓回来了﹐听说后也很兴奋﹐很快便谈妥了。后天和藏女一起上山。
她牵了马﹐却又走回来﹐我问﹐还有事吗﹖
她便说﹐你们还没住下吧。这里的宾馆﹐哄人钱的。我们乡下人自己开的店﹐价钱公道﹐还有新鲜的牦牛肉吃。我帮你们介绍一个。
大约最后一点对我和陆卓都有吸引力。陆卓说﹐恐怕也是她的关系户。我点点头﹐便也跟她走了。

一路上经过当地的民居﹐都是依山而建。大概也是就地取材﹐用碎石头垒成。两三层的楼房﹐倒也十分整齐。有穿了玄色衣衫的老嬷嬷坐在天台上晒太阳﹐看见我们﹐咧嘴一笑。
藏女赶着两匹矮马﹐上坡的时候﹐还在马屁股上轻轻推一下。嘴上说﹐都是我的娃﹐大的叫银鬃﹐小的叫鱼肚。
银鬃遍体棕红﹐却长着细长的银色的鬃毛﹐在夕阳底下发出通透闪亮的光。鱼肚胖一些﹐是一匹黑色小马﹐肚子却是雪白的。这大概也是名字的来由﹐想想看﹐还真的挺有诗意。
我便说﹐这名字起得好。
藏女便说﹐是请有文化的先生起的﹐娃得有个好名字。
陆卓便笑着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藏女说﹐我叫英珠。
我重复了一下﹐觉得也是好听的名字﹐就问﹐是藏名吗﹖
她说﹐嗯﹐我们是嘉绒藏族。
然后便不再说话了。

我们在一幢三层的小楼前停住。这小楼看上去比其它的排场些﹐外面的山墙刷成了粉白色﹐上面绘着图案﹐能辨出日月的形状﹐还有的好像是当地的图腾。屋顶上覆着红瓦。门楣上有块木牌﹐上面镌着汉藏两种文字﹐汉文是工整的隶书﹕卡儿山庄。
英珠喊了一声﹐音调抑扬﹐里面便有人应的声音。很快走出一个中年女人。招呼我们上去。
女人粗眉大眼﹐是个很活泛的样子。英珠说﹐这是瑞姐﹐这里的老板娘。
这瑞姐就哈哈一笑﹐说﹐是﹐没有老板的老板娘。
我说﹐你的汉话也很好。
她一边引我们进屋﹐一边说﹐不好都难。我是汉人﹐雅安嫁到这来的。
屋里有个小姑娘擦着桌子﹐嘻笑地说﹐瑞姐当年是我们日隆的第一美人。
瑞姐撩一下额前的流海﹐似乎有些享受这个评价﹐然后说﹐那还不是因为英珠嫁了出去。
说完这句﹐却都沉默了。

英珠低着头﹐抬起来看我们﹐微笑得有些勉强。她轻声说﹐你们先歇着。就走出去。
瑞姐望她走远了﹐打一下自己的脸颊﹐说﹐又多了嘴。
这时候我听见一种凄厉的声音﹐对瑞姐说﹐有人在喊。
这中年女人撢一下袖子﹐又爽声大笑﹐说﹐这是猪饿了叫食呢﹐你们城里人的见识可真大。
我说﹐你们把猪养在家里﹖
瑞姐远远地喊了一串藏语﹐刚纔那个小姑娘嘟囔着出来﹐拿了瓦盆走到楼下去。
瑞姐说﹐这个尼玛﹐打一下动一动﹐永远不知道自己找事做。
她说﹐我们嘉绒藏﹐把畜牲养在底楼。二楼住人。好些的人家有三楼﹐是仓库和经堂。

我们随她进了房间。还算整齐﹐看得出是往好里布置的。标准间的格局﹐有两张沙发﹐床上铺着席梦思。墙壁挂着羊毛的挂毯﹐图案抽象古朴﹐大概是取材于藏地的传说。
瑞姐将暖气开足﹐说到晚上会降温﹐被子要多盖点儿。
很快窗户玻璃上蒙了一层水汽。已经是四月﹐因为海拔高﹐这里平均温度却只有10度。茶几上有一瓶绢花﹐生机盎然地透着假﹐却令房间也温暖了一些。
瑞姐临走说﹐夜里洗澡﹐热水器别开太大。这边都用的太阳能。

晚上和旅行团并了伙﹐分享了一只烤全羊。参加了篝火晚会﹐看一帮当地的红男绿女跳锅庄﹐倒也是兴高采烈。
回到旅馆已经九点多。
陆卓去洗澡﹐不一会儿就跑了出来。钻进被窝里发着抖﹐牙齿打战﹐嘴里骂娘﹐说﹐操﹐还没五分钟﹐水透心凉啦。投诉投诉﹗
我说﹐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我去找老板娘借点热水。

到了外头﹐见老板娘正在和人说话。
瑞姐见是我﹐赶紧殷懃地走过来。我说﹐洗澡间没热水了。她立刻叫尼玛去厨房﹐拿了两个暖水瓶送过去。一面抱歉地说﹐这山里头就是这样﹐能源太紧张﹐屈待你们了。
我转过身﹐这才看到和瑞姐讲话的人是英珠。英珠裹了件很厚的军大衣﹐戴了顶压眉的棉帽﹐袖着手。刚纔都没有认出来。
她对我浅浅地鞠一个躬﹐在怀里掏一个塑料袋子﹐伸手捧上来﹐说﹐送给你们吃。
我接过来﹐里面是一些很小的苹果。皮已经有些打了皱。但看英珠的态度﹐应该在当地是很稀罕的水果。
我还没来得及道谢。英珠又是浅浅低一下头﹐对老板娘说﹐我先走了。

瑞姐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然后转过脸对我说﹐小弟﹐你们拿准了要租英珠的马﹐可不要再变了啊。
我说﹐不会变﹐我们说好了的。
瑞姐说﹐她是不放心。听说你们明天要跟团去双桥沟。团里有镇上马队的人﹐她怕你再给他们说动了。良心话﹐英珠收得可真不算贵﹐就算是帮帮她。
我说﹐哦﹐镇上也有马队么﹖
瑞姐想一想说﹐嗯﹐他们办了一个什么公司﹐叫“藏马古道”。 专做游客生意。马也是从各家各户征来的。他们说不动英珠﹐英珠的马是她的亲儿﹐怕送到马队里受委屈。她现在一个人﹐很不容易。
我听了就说﹐其实﹐从管理的角度想﹐加入马队也不是坏事。像她现在这样找生意﹐就要全凭运气了。
瑞姐便又叹了口气说﹐英珠不是个胡涂人﹐她是忍不下心。她啥都没有﹐就这么两匹马娃子了。唉﹐就是个命﹐想当年﹐英珠是我们这最出色的姑娘。初中生﹐人又俊俏﹐在羌藏人里﹐算是拔尖的女秀才。毕业嫁给了县中的同学﹐两口子在成都作生意﹐那是见过大世面的。可惜了……
这时候听见陆卓在房间里喊﹐老板娘﹐电视怎么没信号啊。
瑞姐一边应他﹐一边匆匆又跟我说﹐小弟﹐你答应姐﹐可不要变了啊。
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跟旅行团去双桥沟。好几个人在中途下了车﹐因为高原反应。或许是季节的原因,沟里一些所谓景点,平淡无奇,只剩下荒凉罢了。倒是没说处的地方,随处零落的藏人建造的“惹布补”塔﹐尚有些意味。
导游叫阿旺,年轻的藏族汉子。二十出头,说得一口好汉话,更到了口璨莲花的境界。不过经他诠释过的绝景,总有些牵强。比如那座布达拉山,据他说是修造布达拉宫的范本,看来看去,总也不像。其它方面﹐似乎也有些信口开河。他身上穿的那件改良过的短打藏袍,陆卓很欣赏,问他是哪里买的。他说是他阿妈亲手织造,没的卖。不过看我们是远道的朋友﹐愿意六百块忍痛出让给我们。后来我们到了镇上,这件藏袍就挂在一家工艺品铺头的门口。价钱只有他说的一半。
到了沟尾的红杉林冰川。阿旺向我们打听起次日的行程。我说我们去海子沟。阿旺说那旅行团可去不了﹐不过他和镇上的马队熟得很﹐可以载我们去。
我说不用了﹐我们已经租了马。他就问我是跟谁租的。我想一下告诉他﹐英珠。他停一停说﹐卓波拉(朋友)﹐跟我们租。后天送你们一个上午的跑马。陆卓有些心动。我说﹐不用了﹐已经说好了的事。
阿旺就有些冷冷地笑﹐就那两个小驹子﹐到时候不知道是马驮人还是人驮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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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0 21:53:23 | 显示全部楼层

回程的时候﹐天上突然下了冰雹﹐打在身上簌簌作响。然后竟然飘起了雪。我们都有些兴奋﹐特别是陆卓﹐他在热带长大﹐这雪也就成了稀罕物。不过下了一会儿﹐气温也迅猛地降了下来。回到旅馆的时候﹐手脚都有些僵。
一进门﹐瑞姐赶紧送上两碗热腾腾的酥油茶。捧在手里﹐咕嘟咕嘟就喝下去。其实味道不甚习惯﹐有些发膻。但一股热流下了肚﹐周身也就很快暖和起来。瑞姐又切了大块的牦牛肉给我们吃﹐说﹐小伙子要多吃点儿﹐都是暖胃的东西。
她坐下来﹐在炉子前烤手﹐望望外头﹐好像自言自语﹐这日隆的天气是孩儿脸﹐一天变三变。早上还顶着太阳出去。
这时候﹐有人敲门﹐小心翼翼地。打开来﹐是英珠。

英珠冲我们点点头﹐将瑞姐拉到一边﹐轻轻地说了几句。瑞姐皱一皱眉头。她便拉一拉瑞姐的袖子﹐求助似的。
这可怎么好﹖瑞姐终于回过神来﹐嘴里说。英珠便将头低下去。
瑞姐再望向我们﹐是满脸堆着笑。她对我说﹐小弟﹐看样子这雪﹐明天还得下﹐恐怕是小不了了。
我和陆卓都停下筷子﹐等她说下去。
她似乎也有些为难﹐终于说出来﹐英珠的意思﹐你们能不能推迟一天去海子沟。天冷雪冻﹐英珠担心马岁口小﹐扛不住。
陆卓著急地打断她﹐那可不成。我们后天下午就要坐车去成都﹐回香港的机票都买好了。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英珠一直沉默着﹐这时候突然说了话﹐声音很轻﹐但我们都听见了。她说﹐这个生意我不做了。
安静了几秒﹐陆卓的脸沉下来﹐声音也有些重﹕早知道就该答应那个阿旺。人家怎么说有个公司﹐多点信用。
瑞姐赶紧打起了哈哈﹐说﹐什么不做﹐生意生意﹐和和气气。
又转过头对英珠使眼色﹐轻声说﹐妹子﹐到底是个畜生﹐将就一下﹐你以为拉到这两个客容易﹖
英珠张了张嘴唇﹐还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转身走了。

瑞姐关上门。这时候屋里的空气热得有些发炙。水汽在玻璃上挂不住﹐凝成了细流﹐一道地道往下淌。瑞姐拿块抹布在玻璃上擦一擦。外头清晰了﹐看得见影影绰绰的雪﹐细密地飘下来了。

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清早﹐瑞姐急急地敲我们的门﹐脸上有喜色﹐说雪住了。
雪果然是住了。外面粉白阔大的一片﹐阳光照在上头﹐有些晃眼。
瑞姐在厅里打酥油茶﹐香味洋溢出来﹐也是暖的。她拿个军用水壶﹐将酥油茶装了满满一壶。又拿麻纸包了手打饼﹑牦牛肉和一块羊腱子﹐裹了几层﹐塞到我们包里﹐说山上还是冷﹐用得上。
装备齐整﹐她带着我们去找英珠。英珠就住在不远的坡上。两层的房子﹐不过外头看已经清寒了些﹐灰蒙蒙的。碎石迭成的山墙裸在外面﹐依墙堆了半人高的马料。
瑞姐喊了一声﹐英珠迎出来﹐身上穿了件汉人的棉罩褂。单得很﹐肩头的地方都脱了线。额上却有薄薄的汗﹐脸上的两块高原红﹐也更深了些。她笑笑﹐引我们进门去﹐说﹐就好了。
进了厅堂﹐扑鼻的草腥气﹐再就看见两匹矮马﹐正低着头喝水。
瑞姐就说﹐我们日隆一个镇子﹐唯独英珠把马养在了楼上。
英珠正拿了木勺在马槽里拌料﹐听到瑞姐的话﹐很不好意思似的﹐说﹐天太冷了。还都是驹娃子﹐屋里头暖和些。
瑞姐探一下头﹐说﹐啧啧﹐黑豆玉米这么多﹐可真舍得。这马吃的﹐快赶上人了。你呀﹐真当了自己的儿。
英珠还是笑﹐却没有说什么。


备鞍的时候﹐过来个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很大﹐笑起来却很老相。英珠对我们说﹐这是我表弟﹐等会儿和我们一起上山。
我问﹐怎么称呼﹖
英珠说﹐都叫他贡布索却。
我嘴里重复了一下这个抑扬顿挫的名字。
男人将领口的扣子扣严了﹐拽一下褪色的中山装下襟﹐说﹐是说我腿脚不大好。
瑞姐轻轻跟我说﹐“索却”在当地话里﹐就是腿疾的意思。
陆卓担心地说﹐那你能和我们上山吗﹖
瑞姐赶紧说﹐不碍事。他呀﹐要是跑起来﹐一点都看不出﹐比我们还快呢。

备鞍的过程﹐似乎很复杂。在马背上铺了很多层。小马鱼肚﹐连一整张的毛毯都盖上了﹐显见是怕冻着。两匹马安安静静地套上了辔头﹐额上缀了红绿缨子。一来二去﹐花枝招展起来。时间久了﹐给银鬃上衔铁的时候﹐牠抬抬前蹄﹐使劲打了个响鼻﹐好像有些焦躁。
这时候的银鬃﹐棕红的毛色发着亮。肌腱轮廓分明﹐倒真是一匹漂亮的马。陆卓走过去﹐牵了缰绳﹐说﹐嘿﹐就牠了。谁叫我“寡人好色”。
鱼肚舔了舔我的手﹐舌头糙得很﹐热烘烘的。

从长坪村入了沟﹐开初都挺兴奋。雪还没化干净﹐马蹄踏在上头﹐咯吱咯吱地乱响﹐很有点跋涉的意境。
远山如黛﹐极目天舒。人也跟着心旷神怡起来。坐在马上﹐随着马的步伐﹐身体细微地颠动﹐适意得很。银鬃走在前面﹐眼见是活泼些﹐轻快地小跑似的。走远几步﹐就回过头来﹐望着我们。
贡布就说﹐牠是等着弟娃呢。
鱼肚走得慢﹐中规中矩地﹐大约是身形也肥胖些﹐渐渐有些喘。英珠就摸摸牠的头﹐从身边的布袋子里﹐掏出把荳子塞到牠嘴里。牠接受了安抚﹐也很懂事﹐就紧着又走了几步。头却一直低着。
英珠告诉我﹐这弟娃是个老实脾气﹐只跟着马蹄印子走。
我便明白﹐银鬃是必要做一个先行者了。
走了十几分钟﹐山势陡起来﹐路窄下去。因为雪又化了一些﹐马走得也有些打滑。这时候﹐我渐渐看出银鬃其实有些任性。牠时不时走到路边上﹐够着悬崖上的青冈叶吃。虽然有贡布在旁边看管着﹐也让人心里不踏实。
陆卓回过头﹐眼神里有些紧张。
由于是跟着银鬃的蹄印﹐鱼肚的步伐不禁也有些乱。海拔高了﹐这小马呼出的气息结成了白雾。英珠从包里掏出一条棉围脖﹐套在鱼肚颈子上。我看到﹐围脖上绣了两个汉字——一个金﹑一个卢。
我就问英珠字的来由。
她笑一笑﹐说﹐金是我的汉姓﹐我汉名叫金月英。上学时候都用这个。
我问﹐那卢呢。
她没有答我﹐只是接着说﹐我们镇上的人﹐多半都有个汉名﹐在外头做事也方便些﹐除了老人们。到我们这辈﹐藏名叫得多的﹐倒是小名。
陆卓就问﹐贡布的小名叫什么。
贡布说﹐我的小名可不好听﹐叫个“其朱”。
英珠就“呵呵”地笑起来﹐“其朱”啊就是小狗的意思。藏人的讲究﹐小时候的名字要叫得贱些﹐才不会被魔鬼盯上。贡布家里不信﹐前几个孩子名字叫得金贵﹐都死了。到了他﹐也是落下了小儿痲痹才改成“其朱”﹐后来倒真是平安了﹐留下了这棵独苗。
我说﹐我们汉话里也有﹐有人小时候就叫“狗剩”。
英珠说﹐人﹐说到底都是一个祖宗﹐说的想的都一样。后来是敬的神不一样﹐这才都分分开了。
听她这样讲﹐我突然觉得﹐曾以为寡言的英珠﹐其实是个很有见识的人。她娓娓说着﹐让人心里好像也轻松起来。
陆卓就回过头来﹐嘻皮笑脸地说﹐那我该叫个什么藏名﹐才衬得上﹖
英珠想一想﹐很认真地说﹐敢在这险沟里走﹐得叫个“珀贵”。在藏话里是雄鹰的意思﹐是真正的男子汉。
陆卓就有些得意忘形﹐振臂一呼﹕“珀贵” ﹐同时双腿一夹﹐身子弹了起来。
我就看见银鬃尾巴一颤﹐身体过电一样。突然头一甩﹐抬起前蹄﹐长嘶一声。慌乱中陆卓抓住了牠的鬃毛。
贡布一个箭步上去﹐捉紧了银鬃的缰绳﹐由着牠使劲地甩头﹐直到平静下来。
我和英珠都有些发呆。我清楚地看到﹐贡布右手的虎口上﹐被缰绳勒了道淤紫的血口子。贡布从地上抓起一捧雪﹐敷在伤口上﹐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边对陆卓说﹐年轻人﹐在这山崖上头﹐可不能跟马过不去。
以下的一程﹐就都有些小心翼翼。

大约又走了二十分钟﹐我们经过一个很大的草甸。英珠说﹐这是锅庄坪﹐是我们过节跳锅庄的地方。在这看四姑娘山﹐看得最清楚。可惜今天雾太大了。
到了另一个更大的草甸﹐太阳竟然当了头﹐身上的厚衣服已经穿不住了。瑞姐说得没有错﹐这里的天气﹐真是一天三变。听说这草甸叫朝山坪﹐每年农历五月初五﹐藏人们便要在这里举行朝山仪式﹐当然还要赛马庆祝。
我看这草甸﹐茫茫的一片黄绿﹐倒是颇有些草原的景象。看着银鬃步幅加快﹐小跑了几步。连后面的鱼肚也有些蠢蠢欲动。
陆卓有些不放心似的﹐朝这边看了看。贡布遥遥地挥下手﹐喊道﹐跑吧﹗
银鬃得了令﹐便飞奔出去。好像前面是憋屈得久了。的确是匹好马﹐步子轻松稳健﹐渐渐四蹄生风﹐连同马背上的陆卓都跟着飒爽起来。不一会儿跑得没了影。几分钟转回了头﹐英珠笑着喊﹐不要跑远了。陆卓一拉缰绳﹐回她一句 “草阔任马跃嘛。”

马跑够了﹐人也有些倦。
穿过整片橡树林﹐又走了两个小时﹐才到了 “打尖包”。打尖是本地话,意思是吃便饭。见一个游客坐在石头上﹐捧着面包大嚼。我们便也入乡随俗﹐吃了点东西。这时候走来几个人﹐是昨天从花海子下来的登山队。攀谈一会儿﹐说本来打算登大峰﹐到底放弃了﹐有些路被雪封上了。天不好﹐再往前走﹐都没什么人了。
稍稍休息了一阵儿﹐已经到了下午。先前遇见的游客要跟登山队回日隆去﹐说屁股要给马背磨烂了。英珠笑一笑说﹐大海子总应该要看一看﹐否则白来一趟了。
我们上了马﹐这时候的阳光澄净。经过藏人的白塔﹐上面插着五色的经幡与哈达。英珠停下来﹐站在塔前默祷。一头鹰在不远处的天空静静地飞翔﹐盘旋。牠的影子倒映下来﹐迅捷无声地掠过前面的山岗和草坡。陆卓仰起头﹐轻轻地说﹐“珀贵” 。

当雪再次落下的时候﹐我们正走在青冈林泥泞的路上﹐几乎没有知觉。直到天色暗沉下来。贡布抬头望了望天﹐说﹐坏了。
我们起初以为不过是昨天天气状况的重演。但当半个小时后﹐雪在天空中开始打旋﹐被凛冽的风挟裹着打在我们脸上。我们开始理解了他说出那两个字的份量。
远处的山色已经完全看不见﹐好像被白色的鼓荡起的帷幕遮了个严实。这时候﹐马开始走得艰难﹐鱼肚缩着颈子﹐努力地与风的力量抗衡着。每走一步﹐腿脚似乎都陷落了一下。银鬃使劲甩着头﹐不再前行﹐即使贡布猛力地拉缰绳﹐也只是用前蹄在雪地地踢蹬。雪很快就污了﹐露出了泥土漆黑的底色。
我们遭遇了山里的雪暴。

雪如此迅速地弥漫开来﹐铺天盖地﹐密得令人窒息。英珠使劲地做着手势﹐示意我们下马。我们刚想说点什么﹐被她制止。稍一张口﹐雪立即混着风灌进了喉咙。我们把重物都放在马背上﹐顶风而行。雪很快地堆积﹐已经没过了脚背。贡布在不远的前方对我们挥手﹐他身后是一块很大的山岩。我们明白他的意思﹐那里会是个暂时的避风港。
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走到了岩石背后﹐却站住了。岩石背后﹐卧着两头野牦牛。一头身形庞大。另一只还很幼小﹐偎着牠﹐半个身体都覆盖在了牠厚重的皮毛下面。牠们瑟缩着﹐被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是﹐当大的那只看到了我们﹐几乎条件反射一样﹐猛然站了起来﹐同时发出粗重的呼吸声音。在牠凌厉的注视下﹐我们后退了一步。牠抖一抖身体﹐低沉地“哞”了一声﹐向我们逼近了一步。银鬃受惊一样﹐斜着身体在雪地里踉跄了一下。
我们只有离开。
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若缕,赤心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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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0 21:54:07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在半里外的地方﹐我们发现了一顶帐篷。走近的时候﹐一块积雪正轰然从帐篷上滑落﹐让我们看到它斑驳晦暗的颜色和一个很大的窟窿。我想﹐这或许是个登山队的废弃品﹐但对我们却好像天赐。
我们掀开门帘﹐看到里面已有两个人。是一对青年男女﹐靠坐在一起﹐神情颓唐。看到我们﹐眼神却如同刚纔的牦牛一样警惕。在我们还在犹豫的时候﹐男的说﹐进来吧。
帐篷突然充盈了。英珠望望外面﹐对贡布说﹐让弟娃进来吧。贡布出去牵了缰绳。当鱼肚探进了头﹐年轻男人很大声地叫起来﹐马不能进来。
英珠一愣﹐几秒钟后﹐她半站起来﹐对男的深深鞠一躬。我们听到近乎哀求的声音﹐先生﹐牠年岁很小﹐这么大的风雪。
男人不再说话﹐将头偏到一边去。
我们静静地坐在帐篷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这声音如同落进了旋涡一样﹐慢慢地远了﹐消失了。周而复始。积雪渐渐厚了﹐在篷顶上滑落﹐簌簌地响。突然坠下﹐便发出轰然的声音。这过程也令人心悸。雪混着风从帐篷的窟窿灌进来。年轻的女孩使劲打了个喷嚏。贡布站起身﹐在包里翻找﹐掏出一块毛毡﹐又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了粗针与麻线﹐对我说﹐小伙子﹐帮个忙。在我的协助下﹐他将毛毡铺在窟窿的位置﹐开始一针针地在帐篷缝下去。
鬼天气﹗青年男人恶狠狠地骂了句。
这成为陌生人对话的开始。我们于是知道﹕男的叫永﹐女的叫菁﹐从成都来﹐是和大队伍失散的登山队员。失散是因为疏忽﹐疏忽是因为沉溺于爱情。他们身边摆着专业的登山设备﹐这会儿靠在帐篷上﹐狼狈地滴着水。
话题只是四个青年人的话题。消磨时光﹐无所不谈其极。谈时政﹐谈足球﹐谈热播的电视剧﹐谈各自城市的见闻﹐谈明星的八卦。终于谈到成都﹐这城市是我们见闻的交集。陆卓说﹐成都人太清闲﹐到处都是打麻将的。永说﹐就是太闲﹐又不想打麻将﹐所以来登山。菁抓紧了永的袖子﹐说﹐我倒情愿现在有个麻将打。陆卓说﹐有副扑克打打八十分也是好的。
终于谈到了吃。成都有太多好吃的。钟水饺﹑龙抄手﹑赖汤圆﹑万福桥的麻婆豆腐。在这谈论中﹐突然感到了饿﹐前所未有的饿。
我把手打饼和牦牛肉拿出来分给大家吃。
肉已经完全冷了。但是风卷残云。
永舔了舔嘴唇﹐什么肉这么好吃﹖我说是牦牛肉。他说﹐以前真不觉得好吃。
贡布在膝盖上敲了敲烟袋锅﹐笑着说﹐饿肚谷糠化龙肉。

天光又暗淡了一些﹐已经快要看不见东西。永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只应急灯。打开﹐电已经不足够﹐发了蓝荧荧的光。忽闪着﹐鬼火似的。而风声似乎更烈了。我们清楚地感到温度在下降。我看见英珠卸下了马鞍﹐将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盖在鱼肚身上。贡布扔过来一只羊皮壶﹐说﹐青稞酒﹐爷们儿都喝上一口﹐身子就暖了。
我喝了﹐有点烧心。递给陆卓。陆卓脸色苍白﹐直愣愣地﹐也不动弹。我碰碰他﹐他才接过来喝下去﹐却猛地吐了出来﹐然后开始干呕。他使劲地按着前额和太阳穴。我知道﹐是起了高山反应。这里的海拔﹐差不多已经接近四千米了。
应急灯闪了一闪﹐突然灭了。帐篷里一片漆黑。在这突然的死寂里﹐我们看不到彼此﹐但都听到外面的风愈来愈大﹐几乎形成了汹涌的声势。帐篷在这风的撞击下﹐也越来越剧烈地抖动。好像一个颤栗的人﹐随时就要倒下去。
有人啜泣。开始是隐忍而压抑的﹐渐渐放肆起来。是菁。我们知道﹐她用哭声在抵抗恐惧。但在黑暗里﹐这只能令人绝望。
陆卓有些焦躁﹐开始抱怨。永终于大声地呵斥﹐哭什么哭﹐还没死呢。
然而﹐短暂的停歇后﹐我们听到的是更大﹑更由衷的哭声﹐几乎歇斯底里。

这时候﹐有另一种声音﹐响起来。
极细弱的﹐是一个人在哼唱。
是英珠。
英珠唱起一支歌谣﹐用藏语。
我们听不懂歌谣的内容﹐但是辨得出是简单词句的轮回。
一遍又一遍。
旋律也是简单的﹐没有高潮﹐甚至也没有起伏。只是在这帐篷里萦绕﹐回环﹐充满。在我们心上触碰一下﹐又触碰一下。
我们都安静下去。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这歌声。
我在这歌声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看见阳光从帐篷的间隙照射下来﹐温润清澈。
眼前的人﹐是英珠﹐靠在马鞍上﹐还没有醒。挨着她的鱼肚﹐老老实实地裹在主人的军大衣里。牠忽闪了一下眼睛﹐望着我。
这才看到﹐英珠穿的不是初见她时颜色暗浊的衣服﹐而是仿佛节日才上身的华丽藏袍。黑色绒底袖子﹐红白相间的腰带。裙是金色的﹐上面有粉绿两种丝线绣成的茂盛的百合。
我从包里翻了翻﹐掏出在镇上买的明信片。大雪覆盖的巴朗山。又找出一支铅笔头﹐在明信片的背面﹐我画下了眼前的英珠。

鱼肚低下头﹐舔舔主人的脸。
英珠揉了揉眼睛。
她发现我正在画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撩一下额前的头发﹐拉了拉藏袍的袖子。
她笑一笑﹐说﹐有的客喜欢在山上拍照﹐我也算是个景。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到达了目的地。看到了墨蓝色的大海子﹐很美。

我们要离开日隆了。
瑞姐送我们去车站。问起英珠。瑞姐说﹐英珠回来就发起了烧﹐给送到镇上医院去了。唉﹐这么冷﹐大衣盖在个畜生身上。
瑞姐叹一口气﹕人都烧胡涂了﹐只管叫她男人的名字。
我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她男人是姓卢么。
瑞姐愣一下﹐说﹐是啊。三年前的事了。两口子本来好好地在成都做生意。她男人说要帮她家乡办旅游﹐要实地考察﹐就跟我们一个后生上了山。那天雪大的。马失了蹄﹐连人一起滚沟里了。精精神神的人﹐说没就没了。那马那会儿才下了驹没多久﹐驹娃子就是鱼肚。

大约是又过了几年吧。极偶然地﹐我从一个民歌歌手那里﹐问到了当年英珠在山上唱起的那支藏歌。
歌词真的简单﹐只有四句﹕当雄鹰飞过的时候﹐雪山不再是从前模样﹐因为他那翅膀的阴影﹐曾经抚在了石头的上面。
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若缕,赤心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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